农历十一月二十一,金州的捷报一早就送到了京城,尚书省接到捷报后,左仆射闵思迁便亲自前往王家府中报捷。此时王伦不在京城,按理说尚书省的所有事务当由左右仆射署理,但是王伦次子王戍文在京城坐镇,左右仆射自然不敢独断,大小事务都要请示王戍文,由其表态后方敢具体执行。
闵思迁见到王戍文,笑着正要报喜。谁知王戍文爽朗地大笑道:“闵大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金州大捷,父亲亲自到了阵前,不到三个时辰就拿下了金州城,还抓获了周方的儿子周承业,是不是?”
闵思迁心想,看来这军报还是先送到王戍文手中,接着才到尚书省啊。他心里想着,脸上却笑着:“正是,金州城也算是坚城了,在王相手中,如此迅速便破城擒敌,不禁让我想到了三国中关公温酒斩华雄的典故了。”
王戍文说道:“父亲用兵如神,天下无人匹敌。今夜我们在府里举行庆功宴,三省的人都要来,尚书省四品以上顶戴也都来,晚上不醉不归。”闵思迁称是,折回衙门传信。
晚间太阳还没落山,王家的家门已经几乎被踏破了,大门口迎来送往还好不热闹。进到府中,处处张灯结彩,盆栽花卉也全都精心打理了一番,显得喜庆极了。府中后花园已经被收拾出了一片巨大的场地。王家请了京城最有名的角儿在这唱堂会,堂下摆放了十余张八仙桌等待着朝中诸位大人。
明岳早早地就到了,此时怀揣着这两日审理案件的一些口供材料站在正堂中,等待着王戍文的接见,脑海中反复盘算着接下来的对话,对于旁边的一些同僚的寒暄他都顾不上接话。这些口供材料他上午已经向刑部尚书汇报了,不出意料地没有得到任何答复,此时的刑部尚书存着诸事不理静待还乡的心思,自然任何事都不愿接手的。
等待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引他来到侧室的书房,王戍文坐在书桌前品着茶。明岳先赞叹道:“久闻王将军是有名的儒将,今日一见,气度儒雅,名不虚传。”
“什么儒将,不过比粗人多读了几本书,哈哈哈。”王戍文虽说也爱读些诗词,但是生性爽朗,又久在军旅,免不了作风豪放、不拘一格。
“王将军过谦了。您这么爽快,我也有话直说了,王相刚入京的时候,圣上有密旨调查薛谦结党误国一案,王相领衔尚书省,事务繁多,日理万机,这差事就落在我身上了。我不敢辜负王相的厚望,之前羁押查办了很多薛谦的门生故旧,也查出不少问题,办了不少人。但是王相的意思是薛谦毕竟曾经位高权重,又对圣上有教会之恩,因为薛谦门下的人出了小问题就查办了薛谦,难免伤了天下士子之心。我这才大胆深挖,不想在押的几个人犯竟然真供出了薛谦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目无圣上的罪过。此事体大,刑部不敢独断,尚书特命我向您请示。”说着,明岳递上准备的卷宗。
“哦,此事都有证据么?”王戍文并不理会卷宗。
“已经初步核实,属实无误。”其实哪里有什么证据,说贪污受贿的证据,其实是圣上曾经私下的一些赏赐;结党营私不过是薛谦的门生之间勾连营私;目无圣上就可笑了,薛谦在给年幼的圣上作讲师时难免会说一些教诲之语,但这些话拿到现在定然是目无圣上了。在此之前,明岳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救人而捏造证据给人安插罪名。
王戍文站起来想了想,问道:“据我所知,薛谦的府邸一直被羽林军圈禁着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王戍文的这个问题是他意料之中的。尽管有些紧张,他还是侃侃而谈说道:“此事是王相遵照圣意下令圈禁的,至于缘由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王戍文笑道:“我想听听你的见解。”明岳小心地说:“在下愚见以为,一来薛谦是三朝元老,三省六部都有他的门生,若不禁足,怕是根本查不出什么问题;二来,王相虽然能力出众,但是突然上任尚书令,必然也会因为薛谦的影响而在行事上受到掣肘,圈禁起来也是一个信号,好让大家知道朝堂上毕竟是朝堂,不是私器啊。”
“说的有理。”王戍文点点头道,他心想,第一个原因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皇上已被软禁,这道密旨就不是圣上发的,第二个原因才可能是真正的原因,也可能就是父亲的意思。明岳其实也不知道,王戍文根本不清楚王伦对薛谦的安排。当初圈禁薛谦的时候,王戍文还率领着大军在京城的百里之外,而他到了京城,王伦和他忙于各种政务和掌控京城、朝堂、羽林军,也没有谈过薛谦的事。王戍文虽然名字带文,但是却不解这“文斗”的复杂和心机,自然悟不透这其中渊源。但是他还是谨慎地说:“但此事既然是有密旨的,还是发文请示一下我父亲吧。”说罢便坐下准备端茶送客。
明岳的心突然就提了起来,此事若是知会了王伦,那就毫无希望了。他只觉得脑袋都要烧起来了,停顿了一下,他斗胆说道:“王将军,我觉得此事不应该由王相来定夺。要不然,我也不会来请您示下了。”
“这是为何?”
“薛谦是前任尚书令,王相是当今的尚书令。薛谦如今触犯刑律已是事实,但薛谦在任时的官声显赫,若是由王相点头定下罪过,说为公也不公,说无私也有私,于王相声名是有损的。此事已经查办两个月了。现在前后牵连的官员实在不少,薛谦身为太师也一直被羽林军圈禁,可案件一直没有结论,外面很多人已经开始散布谣言了,但他们哪里知道此案是圣上的旨意,说到底是王相拌了黑脸。因此在下以为趁着王相亲征不在京城的时候,将此事结案,在量刑上慎重考量,即警示了朝堂又维护了王相的声望,该是最好的办法。”
王戍文听闻,点头赞叹:“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你们这些文人,花花肠子就是多啊,一点事情就能让你们讲出天大的道理。那你说该怎么处理呢?”
“哪里,都是为王相分忧。在下以为,判薛谦革职发配,流放三千里较为恰当,毕竟杀了他怕是王相要被天下读书人骂的,这样流放出去,人走茶凉,过个一年半载,余波也就平复了。”
“好,那就这么办。父亲为皇上分忧,我自当为父亲分忧嘛。不说了,时辰不早了,宴席该开始了,我们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后花园,明岳后背已经湿透,可想到薛谦马上就能离开京城,不用等待着身败名裂、被挫骨扬灰的那一天,而自己也可以去寻找云灵了,心中说不出的高兴,真是恨不得与在场所有人都干上三杯。
但这一场华丽的晚宴,明岳还是寻了个没人的角落独自坐着,静静地欣赏绚丽的烟花,优美的旋律,还有舞台上窈窕淑女婀娜的舞姿。在敬酒环节,他没喝几杯就假装醉倒离开了后花园。因为明岳的理智告诉他,不到最后的时候,决不能掉以轻心,何况他心里有太多说不得的事,决不能喝醉了。
第二天,明岳早早地就来到闲饮居三楼他的专属雅间中,在窗户缝外面别着一缕红巾,是平时市面上做风筝常用的那一种。这是他有事要约见景府的暗号,而景家三爷每天这个时候都会从闲饮居门口经过。不出所料,景海文如约而至。两人谈了过了不到两刻钟,明岳就从闲饮居离开了。他只告诉对方,王戍文已经点头,他会尽快办好薛谦的流放批文在下午关闭城门之前送他出京。至于景府如何在城外接应薛谦,护送他逃到王伦找不到的地方,明岳就不再过问了。
到了衙门,明岳先向上司汇报了王戍文的态度,然后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办理相关手续批文。有了王戍文的态度,刑部尚书也罕见地亲自在刑部都堂表态,请大家全力配合办理,大理寺也大开方便之门,判决文书当场就下发了。相关文书的事宜出奇的顺利,下午未时已一切办理妥当。明岳亲自带着一众刑部押送戴罪流放之人的衙役来到薛府。明岳按捺着激动地心情,将刑部和大理寺批文交给看管薛府的羽林军都尉,顺手还将王伦交给他的王府腰牌亮了出来。谁知那都尉看后说道:“我们不是刑部,是羽林军,从我们这里提人必须要上面的指令。”
“此事我昨天已经向王将军汇报,他已经点头同意了。”明岳心里焦急,面色镇定地说。“那我会尽快核实一下的,还请您稍后,我这就骑马前去。”那都尉听说王戍文点了头还手持王府腰牌,便不敢为难对方,但他没有接到指令又不敢放人,便亲自骑马前去核实。
明岳心中着急似火又不能表露分毫,只能强自镇定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候。结果这一等,一直从未时等到酉时,眼看今日就快到关城门的时间了,才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那都尉赶回来说道:“您见谅,王将军事务繁忙,我这样的小角色只能等着。”
明岳客套两句便急命手下:“速度进薛府拿人,薛家各人一个不能少,下人们一律遣散。”又是一阵忙碌,在薛家亲眷的哭喊声和铁链拖地的划响中,押送队伍向城门走去,看着周围百姓围作一团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明岳站在一旁,注视着憔悴又安然的薛谦,昂然阔步地走在最前面,心中说,您就要自由了。
紧赶慢赶,到了城门口的时候,明岳看看时辰还有一刻钟,心中总算是松了半口气,只要出了城,前面这一切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