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妈妈为这担心
泉源妈对继红妈说,孙泉源回来说:甄世红对着大家的面,把看中孙泉源,要跟孙泉源恋爱这话亮明了,为这尤继红心里不得劲儿。
继红妈觉得真要是这事儿,倒让她没有那么大的担心。因为女儿思想先进,行为正统,只知道革命,没有谈恋爱的意识,自然不会有别人处对象,她自己吃醋生气这事情。
至于孙泉源回来这么说,或许是孙泉源自己高看自己,自己心里这么揣摩,实际继红是不会有这想法的。尤继红是谁?那是心高气傲的人呀。他能看中孙泉源?光是孙泉源这家庭条件就入不了她的眼,那就谈不上甄世红跟孙泉源谈恋爱她会眼馋,心里不好受。这种闲事她未必能够看得见。想来泉源妈也是过于相信自己儿子,高看了自己的儿子。这可能是她儿子的揣测,泉源妈就当了真。实际只怕不是那回事儿。但继红妈又从心里希望是那回事儿:因为有这事儿,继红也就分了心,继红妈也就不怕女儿心里不得劲。这不得劲跟那不得劲不是一码事儿。这事儿伤不了人,那事儿能伤人。那事儿继红妈很担心,这事儿继红妈一点儿都不担心,也不会放到心里去。
大概因为高兴,泉源妈把甄世红夸得像洛阳牡丹一样漂亮。说她是丰腴之美,高贵之美。花中之王,人之精英。赞美之余,还讲了运动中,甄世红父母蹲牛棚,她把甄世红接来家中暂住的事情。说着也是眼泪巴滴,心疼得不行,情真真意切切跟继红妈说甄世红那时受了症。
因为满意、高兴,泉源妈翻来覆去说甄世红是好闺女:看着闷乎乎的,其实很聪明。她说这都是实话。继红妈知道甄世红是好闺女,这真是没啥说,确实是好闺女。聪明不聪明,那是孙泉源母亲眼里的甄世红。大家眼里的甄世红未必胜过尤继红聪明。这一点,尤继红母亲心里很清楚,只不过,不能点透,点透就伤感情。这不是尤继红母亲能办的事情。尤继红的母亲以为:花季少女都好看。只是这好看跟那好看不一样:甄世红是牡丹,雍容华贵样的漂亮;尤继红是秋菊,秀中透着纤巧朗俪的美丽。俩姑娘都美,只是美的不同而已。
尤继红的母亲为人很谦和,说话不伤人,更不办伤人事情。她说姑娘都是花,姑娘都美丽。她怕姑娘遭风雨。她总以为姑娘遭了风雨摧残就不再美丽。她说,她是有亲身体会的。早年她也是姑娘。因为漂亮,嫁给了有权有势的旧县长。后来不幸。再后来,流落到这个城市里。就在无可奈何,有心返回娘家之时,有幸遇见泉源爸,得到泉源爸帮助:请媒婆说合,嫁给了现任老公,日子过得还算顺畅安稳。
她的历史没人知道。因为她是家庭妇女,没有政审她的必要。她长得漂亮,都说她老公是金屋藏娇;都说她是屈嫁给她老公了。背地也有人说:她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却说:缘分就是这个样,上辈子我俩就是一对儿,相互倾诉过衷肠。这一生,要携手到老,走到天堂。
可惜夫妻在一起,一路走来,并非都是和睦顺畅。那有说道:妻方夫,夫方妻,算卦的就这事儿能把人给忽悠迷。大字报贴到她家门上以后,她去算了一卦。那是暗地算的,别人不知晓。她回来跟泉源妈说,她嫁县长这事儿没人知道。她身边知道的人,只有泉源他爸。泉源爸没说过,单位里的人咋知道的?起初她还怪罪泉源爸,以为是泉源爸泄密了。到最后才知道是单位去她娘家那山里调查了。是她娘家老家的人,说了实话害了她。由此她得出结论:爱你最深,害你最狠。所求不同,期望也就不同;超出期望,态度有变,不满情绪就会显现出来。淡然处世,其实很难。无欲无望,很难实现。她觉得,泉源爸就在跟前,这事儿没从人家嘴里泄了密。老家的人知道什么?竟然跟前去调查的单位政工组瞎白话,这不是坑人是什么?世上的事情呀,真是说不清楚:好也是你,坏也是你。亲人是你,仇人也是你呀。只要有联系,就有可能伤害你。有时无意识,伤得还不轻呢。
人都喜欢朝好处想,朝好处走。嫁给穷拉车的,以为自己就是穷苦大众了。哪知道就因为搬运社主任这个位置,这点权,就调查到主任妻子老家的山里面。不当主任,让出权,都可以。只是闺女这脾气,铮铮铁骨,一身正气,那是个一定要革命到底的人。母亲身上这污点,玷污了她走着的路,她的脑袋不懵?她的脸面能不能过得去?倘若过不去,那又该有啥结局?如此看来,一路平平,淡然才是好。可这闺女又来参加市团员青年代表大会了,倘若她知道她不是最红、最红、最可依靠的人,她母亲有污点,曾是旧县长太太,她这上进心极强的人又能做出啥反应?这事儿继红母亲最担心。她跟泉源母亲说:“泉源妈,我总觉得这事儿很可怕。若是就根子上,继红知道我这事情,她也就不会那么张扬,那么烧焦(激进)了。现在我担心的是:她把自己看成是革命战士,看成是革命事业接班人。哪有母亲身上带有污点的革命接班人?她的愿望突然之间变成一场噩梦,这落差,很可怕,这就有可能要出人命了。我姑娘个性太强。我看这事儿不太好,这该咋办哪?”
尤继红也是孙泉源母亲看着长大的。这姑娘自小就长得漂亮又呼灵,小学没毕业就成了人精,跟着大孩子们去闹革命。当年那个红,红得真要命,打骂过牛鬼蛇神,批斗过走资派,口齿伶俐下手重,那些挨批挨斗的上年纪人看见她就害怕。自那时起,她就把自己当成依靠对象,当成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母亲有问题,突然有了这种状况,她还能是依靠对象?她自然就不可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她心中燃烧的激情烈火,瞬间被母亲旧县长太太这恶心人的称号给泯灭掉。这是能要人命的,尤继红能受得了?尤继红母亲怕出事情,有这担心。她把她心里的真实想法跟泉源妈说了。
泉源妈说:“我家这情况,跟你家这情况不一样。我家泉源自小就是在旁人的白眼里长大的。他受惯了欺负,他也看惯了别人的白眼,尽管现在他是代表他们知青学生来参加代表大会,其实他知道他最多能走多远,最远能走到哪一步。他跟我说,他也只能是跟着来听听,来看看,别的什么他都不行。家里有问题,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家不会拿他当回事儿,他也不会能够得到重用。你家继红跟我家泉源不一样,你家继红有心胸,她觉得她会得到重用,她的想法就跟我家泉源想法不一样,他俩在一起没有可比性。光是你说她知道这事儿以后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硬扛住也就过去了,没有什么了不得。说白了:这也是生活,这也是生活的考验。咱们做大人的又有啥办法呢。孩子们有时也是瞎说:我家孩子们就埋怨过他爸:那时候去延安的人多了,你为啥不去呢?你去你也成了老革命。我听了这话就说他们:‘谁还长着前后眼呢。有人投胎都投到老革命家的家里去了,你咋不投到那里去呢。’他们听着这话也都笑了。我觉得这事儿不会像你想得那么可怕,你只管把道理给孩子讲清楚,也就可以了。只要孩子能悟过来,这就没有事儿。若是孩子悟不过来,那事儿就大了。说句不该说的话:别把世上的事情看得太真了。多少有本事的人,在运动中,就是因为要脸面,自尽自杀也不算少吧。死也是白死,谁可怜他呢。只有他撇下的孩子可怜人。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别把这那的当了真。荣誉是虚头,这挨批挨斗当然也是虚头。只要熬过去,也就没有享福受罪那些音影了。”
继红母亲说:“泉源妈呀,你的心胸也真大,多么大的事情,到你这儿都跟没事儿似的。我佩服你。你虽没有经过生死大事,你经过的磨难真是比我经过的还多,你练就这大心胸,也真让人佩服了。去年我家继红回来说,他们公社知青办,把他们全公社的下乡知青做了个家庭政治情况摸底调查,百分之八十五的知青家庭社会关系有问题。照这么说,没有问题的知青家庭全公社也没几个。这就说明,我这点事儿,也就不算是啥事情吧。”
话刚落音,只见从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呵呵笑着,没到跟前便问:“老太太,这里是孙泉源家吧?”
孙泉源的母亲慌忙站起来,看了看那人,客气问:“你是哪一位?泉源出去了,去他同学家玩儿了。你找他有啥事儿?你留下你的名字住处,回头让泉源去找你吧。”
那人看去很着急,冲着泉源妈说:“你是泉源母亲吧。泉源回来你跟泉源说:君子来过了。要借钱,给他嫂子看病。就在市医院妇产科。二十块,二十块,那是一分钱都不能少的。就这事儿,别的不用说,他都知道。”说罢转身要朝外面走。
泉源妈连忙叫住他。再看他这人:几根柔柔的黄毛在头顶上横着。脸面白里透红。淡淡的眉毛,双眼皮的大眼睛,眼角几道鱼尾纹。鼻子还周正,嘴阔露金牙,仿佛那哈哈大笑是专为露牙而张口的。个儿不高横里宽,走路外八字,看去很潇洒。
泉源妈也是哈哈笑:“你是媳妇住院来借钱的?泉源没在家,这钱我给你,你拿去先给媳妇治病吧。”
君子哈哈笑:“婶子,你知道我是君子吧。这可不是小数目,要不这钱你敢给我嘛。好,你先给我吧,回头再还你。”
泉源妈也是呵呵笑:“我不光是知道你,我还知道君子妹。你能把你妹子带来让我见见吧。”
君子说:“明天,明天他就参加这青年代表会,现在在医院看护他嫂子,要是你真想见她,晚上泉源过去,领她来你家,你就能见上她。”
泉源妈说着:“好,好,好。”那边去屋里取了二十块钱,递给君子。君子接过钱来数一数,说:“婶子,回头说话,媳妇在医院,回头咱说话。”说罢急匆匆走了。
二十块给了陌生人,继红母亲吃一惊,说:“你为啥不等泉源回来再给他?万一这是骗子,拿住钱走了,你到哪儿去找他?”
泉源母亲说:“看来你家继红从乡里回来不跟你说乡里的事情吧。我家泉源回来啥都说。我知道,这人叫君子。他有个妹妹很漂亮。泉源常夸她。这回泉源能来参加市里这团员青年代表会,救的就是君子妹。就是这小秃子的亲妹妹。你家继红没跟你说,他们一齐救的就是这人的妹妹——君子妹?咱孩子的命都快搭给他们了,我还怕他拿我这二十块钱不还我吗?”
继红妈叹口气:“家教不一样啊,你真大气,你就没有对你的孩子有啥担心的。”
泉源母亲笑,说:“一码是一码,哪有儿女在外,父母不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