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到家
父亲讲这故事,孙泉源理解不了,他也不想理解,理解了故事含义又能怎么了?为这父亲说他愧对知识青年这个称号。父亲认为知识青年就应该是有知识的青年。如果没有知识,那就称不上是知识青年,那就只能称得是下乡青年。名字要符实:或者叫下乡学生,这也能说得过去。
父亲迂阔,孙泉源早就知道。他没想到父亲居然迂阔到这种程度。他很无奈,笑一笑,对父亲说:“我还亵渎了两个字——知青。你是我爸,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是想让我读书学习。你没看到现在就是学富五车的大专家还受症呢,你说我读书学习能有啥用处?你教育我了。我知道:人不要恶,要善;人不能光讲命运,还得懂规矩,讲法律,要上进。好了爸。我知道了。”
父亲知道儿子不愿听他说,发怒了;自己也觉没意思,没再言语,带着些许不好意思走了。母亲陪着孙泉源,看着他吃饭,问些他在乡下的情况。他跟母亲说,他上学时大姐给他买的那双呢绒袜子丢了。是洗净在沟口绳上晾着被人拿走的。——他没说偷,是怕母亲看不起沟里人。母亲哈哈笑着说:“那不是人偷走的,是风刮掉,小狗小猫叼着玩儿,叼走了。过些日子在哪个草窝子里出现了,你也不要再要了。那不值得要,现在买袜子不要票,再买一双就行了。”
母亲比父亲通情达理,孙泉源早就知道。父亲对外人,老是爱面子,动不动就爱不好意思,让人觉得他是老好人,也让人觉得他好欺负。母亲为人处事总是大大方方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给人感觉,永远都是光明磊落,不卑不亢,有着刚帮宁正的性格。这跟她家庭妇女的身份是不相符的。这倒让街坊邻居看得起,让她的儿女们觉得有这样的母亲自己也能站得稳了。母亲只说让孩子们别干坏事儿,没说过让孩子们行善事。或许她是看出他丈夫行善没好报,由此才不劝孩子们行善?有这方面原因,具体究竟为啥,母亲不说,也就没人知道了。孙泉源知道母亲有这特点。他想让母亲给他队长大中买猪羊贪污取利这事儿做个评判。毕竟孙泉源涉世不深,他想积累生活经验。
母亲听他说完,叹了口气,显得很无奈,说:“‘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跳假神。’以后远离这样的人。这下到沟里还真是下坏了,没想到你们队长竟是这样的人。整天跟爱占小便宜的人在一起,还能学到啥好呢。咱家里真是没办法,有办法也真得给你调到条件好,人也好的地方去。”
母亲能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也是在反省自己没本事。孙泉源立马感觉到,母亲因为这事儿心里不舒服,感觉愧对孩子了。他不能让母亲心里苦,立马安慰母亲说:“甄世红家可有门道,甄世红不是也没挪地方嘛。调到街里,还是生产队长闹,大队没办法,只好把她俩调剂到街里去的。她俩不想去,大队硬调她俩去。其实她俩想去不想去,都得去,这事儿由不得她俩自己。你别为我这事儿心里不得劲儿,其实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我不会跟着学坏。我不跟这样的人参乎就是了。妈,我实话跟你说,农村青年不说,就我们知青,不如咱家条件的,多得是,有人比我还别窝憋呢。我还不在乎,你心里也就不要别扭了。”
母亲说:“有本事家庭,不让孩子回城,那真是有心锻炼孩子,人家大人大气;人家孩子乐意在艰苦的地方锻炼,人家孩子也大气。咱这没本事家庭,孩子下去就纯是受症了,这不是咱自己想去,这不是咱自己想待在那里,这是咱不去不行,想想心里也不是滋味,也只能恨咱自己没本事。当然,跟人家大气人家比,这也是咱太小气。”
像母亲说的这种话,父亲从没说过。父亲说过:“别家孩子下乡不受罪,咱家孩子下乡就受罪了?受罪是财富。孩子们年轻能够吃点苦,长大了啥苦都能应付。”
这话猛听还是有道理。可这话孩子们听着不舒服。父亲迂阔。母亲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总是护着丈夫,生怕孩子们小看父亲了。父亲从没检讨过自己混成无业游民是个错。他说他是响应国家号召回家的。他觉得是国家政策改变了,才把他们退职的这些人说成是无业游民的。为这他没少跟孩子们抬杠,也没少受孩子们的呛白。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孩子们都不愿跟他多说话。在他能喳喳教育孩子们的时候,孩子们懂事,也不跟他抬杠,只是“哦哦,啊啊”应付他。不多搭理他,也算是给足他面子了。他自己也知道孩子们不待见他,这一点他很清楚。但他还是想给孩子们说些他的心里话:诸如学习不可放松,知识早晚有用。这些没有时代特色的话,孩子们听着还能不烦他?
母亲的话,孩子们还是愿意听的。这不是母亲说的都正确,至少说孩子们从心里还是高看母亲的。父亲长得高大漂亮。在孩子们的眼里,父亲人长得高大漂亮,这是真的。可这高大漂亮形象,在孩子们的心里并不高大漂亮。高大漂亮形象哪有混垮的?混垮之后,形象高大漂亮的只有霸王项羽。可这世上又有几个项羽呢?
孙泉源跟母亲说,也不知道因为啥,在乡里没回家总是想家,到家就有压抑感,这让他有些不舒服。他说吃过饭以后,要去几个同学家看看。母亲笑着说他:“其实也就是出去疯着玩儿。如果真是能听你爸的话,把书看看,只怕也比出去疯着玩儿,比出去闯祸强吧。”
孙泉源说母亲:“你这就不理解儿子的意思了。那是啥书?那是功课,那是课本。哈哈,哈哈,别说不考试,别说用不着,就是考试用得着,又有几个人愿去看那书呢?生涩无味,读着学着没意思,没用处嘛,学它干啥?”
母亲说:“你爸的意思也就是因为别人都不看书,咱现在看,就先人一步了。等到用时,那可不是锅里那饭,挖一碗是一碗。到那时,锅里只怕没有饭。事情就这么明了,就这么简单。”
孙泉源听着呵呵笑:“只顾当前利益,不顾长远打算,有这想法确实是不对。人们常说:居安思危,未雨绸缪,也都说明要朝远处想,这话说得也是对的。只是‘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上头一说减轻国家负担,傻里吧唧也真以为自己辞职回来单干,就能给国家减轻负担了。辞职回来,啥福利都没了,到头来又落得一个光荣名称——无业游民。当时辞职说你是响应国家号召,那是当时。现在说你是无业游民。那就是现在。世事无常。教训深刻呀。妈,教训深刻呀,连我二姐招工都受这牵连,咱们的教训还算小吗?别说了,再说,越发显得我爸傻得不透气儿了。”
事实胜于雄辩。母亲不吭声了。饭吃完了。把碗推给母亲,孙泉源出门走了。
他到哪里去?同学多得是,去谁家,没想好。尤继红家遇住了麻烦,何不去劝慰她两句?慢慢走着。眼看着到了尤继红家门口。尤继红应该在家,刚到家,她不会远走。孙泉源走进尤继红家。尤继红还在吃饭。旁边围着她爸和她妈。那也是像他的父母伺候他一样,都是一副下贱模样。这也说明,可怜天下父母心,天下父母心的可怜程度都一样。孙泉源冲着那场面,呵呵笑着,装出很高兴的样子,说:“尤叔、尤婶儿。你们跟我爸妈一样,我回来,桌子边一坐,饭就端来了。就这还不行,还得看着我吃呢。你们这么看着继红吃,跟我妈一样还怕吃到鼻子窟窿里了?”
两位大人连忙起身让座。孙泉源没坐。说:“本来跟继红说好的,明天去甄世红家看甄世红。这不是吃了饭没事儿嘛,我想着明天不定还有啥事儿呢,何不今天下午就去呢。就因为这我过来了。”
尤继红爸说:“你们都说人家甄世红有病了。这可不能瞎说,人家姑娘好好的,脑子清楚着呢。前几天晚上看见我,尤叔尤叔叫得亲着呢。我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她去听课。当时我还想着,在学校上着学的孩子们还不想听课呢,你这已经下乡了的姑娘又去哪里听哪门子课呢。她说她去你们英语老师家。你们英语老师姓杨,在家等着她呢。她说不敢跟我多是,这跟杨老师说住这时间,是不能错过的,摆摆手,急匆匆走了。你们下午去她家,她不会又去哪儿学习了吧。”
孙泉源说:“真是下午她去学习,反正我们也没事儿,我们就跟着她去,看她到底学些啥,值得她下这么大劲儿。”
尤继红说:“学些封资修的东西,别把她掉进那封资修的泥潭里拔不出腿来,还得让咱们救她呢。”说罢推开碗,说一声:“这碗我不刷了。你们刷吧。我跟泉源现在就去,看她在家干啥。真要是学那封资修的东西,我们还得做她工作呢,不能让她在资本主义道路上滑下去。”
孙泉源给尤婶儿斜了一个眼,那意思:“看你闺女这觉悟,理想已达到了共产主义。害怕闺蜜落伍,要去拉甄世红一把呢。让甄世红少犯错误。”
只见尤婶儿闭眼仰脸长叹一口气,然后对着孙泉源说:“啥是对,啥是错,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你们去吧,到那儿别说人家。谁想干啥,那就让人家干吧。或许人家对呢,也未可知。”
尤继红站起来问孙泉源:“你骑车没?”孙泉源说没骑。她说:“骑上我家这车,带着。咱们去她家走小路,没警察,骑车带人,没人管。”
尤爸爸说:“你们不经常骑车,还是小心点。”
两人听着都笑。尤继红推了车,出门骑上。孙泉源身子一扭,坐到后座上。女的带着男的,稳稳出了街口,顺着大街稳稳地朝甄世红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