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阳光大道
孙泉源和尤继红两人因绿叶、陪衬这些话抬杠,闹得心里不痛快,为着照顾对方面子,都不说话,只是悄无声息吃面条。在感到空气就要凝固的时候,海林大妹来了,通知他们去公社团委报到,去县里开先进青年代表大会。接着又听到大队广播,显然,这让他俩去开会是无疑了。
在孙泉源的心里,这开会,是梅浩仁看中他队下的知青,是对他俩的偏心,并非组织上对他俩的一视同仁。因而他心里还是存在着谨慎,戒备之心,并没有发自内心多么高兴,只是对梅浩仁的待他偏袒感激不尽。
尤继红则不同。在尤继红的心里,就觉得这是组织上对自己的肯定。先进青年代表大会是荣誉的大会,一般知青想参加,没有资格还参加不成。由此也看出了公社团委对他俩的重用。她心里高兴,冲着孙泉源逞能说:“这还是绿叶?这还是陪衬吗?哪个陪衬的去开先代会了?”那意思很明确:没去开会的都给他们去开会的当陪衬了。
孙泉源心里很明白:这话是不能再往下说了。再说也就没意思。这话要想解释清楚那是要费老大劲儿的,即便那样也未必能解释清楚,自己感觉解释清楚了,别人也未必能完全明白。他没想解释,海林大妹倒给解释了:“我才是绿叶、陪衬,我光演配角。我这条件演不了主角。”
其实人活在世上,地位的高低不同也就是主角和配角的不同,坐轿和抬轿的不同,吃好和吃赖的不同,钱多和钱少的不同,能办成事儿和办不成事儿的不同……再说多也差不到哪里去,不差的也都是只有一条命。都是只有一条命,这一条还公平。但这条命金贵不金贵又有所不同。
“想得开些吧。想得开些吧。或许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跟尤继红这样执着的人抬什么杠嘛。有意思吗?没意思就别抬杠了。”孙泉源心里想着,吃了刷完,跟尤继红一齐向大队走去。
到大队,支书告诉他俩:“快到街里去坐车吧。这一天两趟朝县城去的车,早上没有来,坏到半路了。刚才打电话问,说,修好了,正朝咱这边开呢。不敢错过机会。错过机会,你们就得走过去了。到公社见着浩仁,听他安排就行了。县里召开先进青年代表大会,咱公社是他带队。你们跟着他,听他安排就是了。——唉,那是这样:你们手里有钱呢,开会回来,拿条,来大队报销;你们手里没钱呢,你们现在就赶快去找大队会计,先支几块钱,等到回来,拿条子顶上。你们看咋办?有没有这时间,你们看着办。”
孙泉源和尤继红都说手里还有俩钱,回来再报销。辞别支书,孙泉源陪着尤继红去住处取过牙具,赶忙向街里车站走去。
车站在南寨门外头,没有任何标志,因为常年坐车的就是这村里的几个人,没有标志,人们也早已习惯了。知道车啥时候来,知道司机也很好说话,真是让等一会儿,人家也不会起急,比那城里公交汽车司机好多了。或许司机真知道知青代表大会召开,这大队的知识青年还没上来。——说那司机好,那司机真是好。——硬是把车停在那儿等这两个知青呢。“沿途都要上知青,沿途各站都得停。”他这么说着,看见尤继红和孙泉源上了车,又问一声:“你们是不是知青?是到公社去的吧?”也就把车发动起来了。
孙泉源、尤继红连忙应着寻个座位坐下。车开了。前方座位上坐着的那个人,埋着头,像是害怕见着人似的,不说话。这人孙泉源和尤继红都熟悉:沟里的,二中哥。二中嫂子上午刚跟他吵过架。吵架值得离家出走吗?尤继红心里这么想,站起来走到二中哥身旁,问:“二中哥,你这是去哪儿呢。带着被子,还带着木工工具呢。不会是去哪儿帮人干活吧。”
二中说:“她姨家。你嫂子她姨家。说让做个小吃饭桌,再做个小柜子。这去做个三四天,过三四天,做好就回来了。”
因这车上人很少,孙泉源看见二中前边有空位,也凑过去,跟尤继红一起,一前一后把二中夹在当中,说说笑笑一路,到公社门口下了车,跟二中摆摆手,再见了。
本来这是很无意的邂逅,过后也就忘了。哪知他们开完知青代表大会回来,队长大中找着他们询问:“你们去开会的时候,是不是在车上碰见二中了?”
孙泉源说:“是呀,碰见了。还说了一路,到公社我们下车,他坐车走了。”
大中说:“你敢肯定吗?”
此时的孙泉源已不是刚下乡时的孙泉源,听着这话心里就不耐烦,冲着大中吊个脸:“是你寻着来问我呢,还是我寻着去问你,你别把这事儿给弄翻了。这事儿我想跟你说呢,是我高兴;我不想跟你说呢,你也咋着不了我。我不知道,你看着办好了。”
大中听着他这么说,嘿嘿笑了:“你说你不知道才好呢。你说你知道事情倒麻烦了。只要你有这句话,你看我咋整他。看我整不死他。”
孙泉源听过不止一次他这么说,心里对这人就有看法了。心里虽不是很恼恨,但也是想着:“张口就是整死你,闭口也是整死你,你整死过几个人?何必让人恨你呢?你这人也够没意思了,你活到世上是专门整人的?你整别人一百回,整不死,整得半死,别人只整你一回,你只怕就没有活的余地了。这人怎么这么好整人呢。你不怕别人都恨你?你这人咋能这样呢?”
孙泉源心里正为这事儿烦着大中呢。大中却又说:“还有他爹,他爹这事儿也没说清楚呢。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在你屋里把他们这事儿说了。让他把这事儿说清楚了。”
孙泉源心说:“二中早就跟我说过,人家从小就是正社员,人家还不相信大中你能把人家打成副社员。你这么喜欢整人的人,还真是少见得可怜。听他们说这事儿,只怕要长见识了。我今晚哪儿也不去,就听你们说这事儿,就听你们辩论。我也来听听稀罕。”
当晚孙泉源老早吃了饭,和衣躺在床上。天色黑尽。他拉开电灯。灯很亮,这是沟里最亮的亮光。二中随在大中后边来了。到孙泉源屋里床边坐下。大中问二中:“鼎叔来没来?”
二中脾气淡淡的,说话软软的:“来了。一会儿就到。”
大中俨然有居高临下的感觉:“这事儿你们可要想好了。你们出去这十天,一天一个人按一块五计算,你们两个人,一天也就是三块钱。咱不说罚款:你们得给队下交三十块钱。态度要老实,不老实就必须交罚款:那就不是三十块钱。你看这咋办?”
二中脸上没表情,说话依然淡淡的没味道,不甜也不咸,木呆呆说:“没人给我一块五,也没人给你鼎叔一块五,你让俺俩拿啥给队里钱?再说了,谁给谁钱都要有说头,这可不是谁说了让谁拿多少钱,就得拿多少钱。就是应该拿,那还得有钱。何况这还是不应该呢。”
大中脸上没带一点儿火气,也没一点儿怒气,有的也只是冷冷的表情,若不知道是说这让人急恼的事情,只怕还当他俩是在那儿说悄悄话呢。大中还是居高临下说:“咱沟里也只有你一家出去了。这出去就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现在是要打倒的。你不拿钱,还能让沟里人给你们填憨去?”
二中说:“我不知道什么资本主义。我只知道我去给你弟妹姨家做了一个小柜子,一个折叠小吃饭桌。我知道我做那是小柜子和小吃饭桌,我知道那不是资本主义。我要是有本事搞资本主义,我只怕早就不会呆在沟里。呆在沟里的人会搞资本主义,那就不是沟里人,资本主义也不是沟里的东西。沟里没有资本主义。”
孙泉源在床里边躺着,他俩在床边坐着。孙泉源只听不吭声。他俩说话也不避孙泉源。事情的来龙去脉孙泉源很清楚。也就是二中去给县城他妻姨家做了一个小柜子和一个小吃饭桌。结果二中手头不到家,他爹鼎叔又去帮忙了。结果,队长大中以为二中和他爹去给人干木匠活了。在从前,木匠出去干活,干一天,管吃给一块五。这沟里出去做过木匠活的人都知道,那是从天不亮干到天黑,那是很辛苦的。不过,冲着那一天一块五,又管吃,那辛苦又算什么呢?可这二中木匠活的手艺还不精,为这他爹担心害怕毁了人家的材料,只好也去帮忙了。为这,在大中这儿,也成了事儿,说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要让他们一天拿出三块钱。为这俩人在谈判。
大中和二中说了大半天,鼎叔还是没过来。大中不愿意,说二中:“鼎叔为啥不过来?是他心里虚,不敢过来?来了没法交待?”
二中嘻嘻笑:“这又没杀人放火,又没啥缺德事儿,有啥不好交待?说来他就会来,你鼎叔心里没有鬼,他咋能不来?过一会儿一准会来。”
大中跟二中说:“你去把鼎叔叫来。我得跟他说,我还不信他不服气了。”
二中说:“他没有什么服气不服气,说来他就来,他能怕些什么呢?你鼎叔说过:你走你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光道。他说的是阳光道,可不是人们常说的阳关道。”
大中说:“你这态度也太傲慢了。没把队长放眼里。没把队下放眼里。这笔账要记到账本里。让我鼎叔来,我跟他说,这钱你们拿不出来可以,可以记到账上去。”
话还没落音,只听鼎叔在门口说:“若要记到账上去,那就多记些,别忘了,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是还不完,只管记,多记些,没问题。多记几笔去。我承受得起。”
大中脸一下嘟噜下来,望着门外走进来的鼎叔,再也没吭气。
孙泉源躺在床上看得清楚,心里暗暗说:“啥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此为是。账是空的,谁家不欠队下钱呢?这队长当的,不领着大家多打粮食多挣钱,是专门来整人的么?真是想整人,这官也太小了,整不了几个人,别让人给你整治了。”想着鼎叔已经进了门。孙泉源定睛看,鼎叔看去糯糯的,实则一身正气。他走的是阳光道,有这会做木匠活的本事,谁还能不去帮人干点活呢?他走的是阳光道。他走了,怎么着?随便吧,以后还要这么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