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丑陋得有光有芬芳
孙泉源心里为君子妹报着不平,随在姑娘身后走进院里。听得君子妹在前院这边叫一声:“哥儿。”那边君子就在厨窑里回应:“回来就回来吧,还没走进院子就吆喝。那是吆喝啥?想是你哥说下媳妇了,心情好,不吆喝你是吧。”
君子妹又是甜甜一声叫:“哥儿。你看这是谁来了。泉源弟儿。泉源弟儿来了!”
君子从窑里叹出头。看见孙泉源,连忙迎出来,说:“你这一下山,也就没你的影儿了。山上人都想你,掂着枪满山去寻你,山上都寻了个遍,他们不会想到你能来我这里。赶快坐北窑,让我妹给你端饭。有我陪着你,他们抓不住你耳朵,扒不了你的皮。”
孙泉源哈哈笑:“他们抓不住我,我可是怕他们抓住你。”
这是因为熟悉对脾气才开这种玩笑。这玩笑听着可恶,其实没有一丝恶意。能开这种玩笑,恰恰说明两人关系很近。正像石头窝子弟兄们说的:“要是不对脾气,谁还乐意理你呢。看见你就像没看见,谁还吭气?这就是山上弟兄们的脾气。”
北窑是吃饭的地方,相当于餐厅。窑里顺南窑壁放一长条几,朝里一张大方桌,四根条凳:那都是老古时留下来的东西。进门摆张小桌,四把小凳,想必平时吃饭就在这里。
君子点亮窑壁上的煤油灯,让孙泉源坐。孙泉源笑着刚坐下,君子妹和子君就把饭端来了:糊涂面条,炒萝卜丝,花卷馍。——这已经是相当奢侈的饭菜了。平时,无论谁家也都是不敢这么吃,都是以红薯为主食。
在吃饭上,插队知青都是厚脸皮。沟里知青脸皮更厚,孙泉源到这时候自然也不客气。坐下。君子让动筷子。孙泉源说:“等大家来了再吃吧。这点礼仪我还是知道的。”
君子说:“到咱家还说什么礼仪呢。客气。”
孙泉源只是笑,没接腔,还没等到吭气,君子妹和子君过来了。厨窑里还有炒菜的声音。君子又吆喝着让动筷子。孙泉源说:“等娘来了再动筷子吧。”
君子妹和子君都说:“我妈看见你来,说你们知识青年可怜,平时啥也吃不到嘴里,给你煎俩鸡蛋。”
孙泉源一听,连忙站起来,扭身要到厨窑去。这时君子妈已端着煎好的鸡蛋走过来。看着这家人这么实诚,孙泉源不知道说啥为好。只是说:“娘,娘。你坐,你坐。你不坐,我们小辈儿人,哪敢动筷子呢。”
君子妈笑着说:“你们知识青年知书达理。来到我们乡里,要啥没啥的,吃不到嘴里。吃了不少苦,你们父母岂能不萦记?听说下来几年,你们还会回到城里。你们在乡下跟着种庄稼,你们回城里,都是干些啥?”
孙泉源说:“城里能干的工作,比咱乡下还多。吃喝拉撒都要有人管,工厂里得有人干活,就这马路也得人扫,东西也得有人卖,只要进个单位去干活,也就算有工作了。”
君子妈说:“要是那样,城里哪儿能比乡下好?”
孙泉源说:“如果没有单位福利,只怕城市还不如咱乡下呢。”
君子妹问:“这话咋说?”问过之后把鸡蛋碗里的煎鸡蛋都给夹到孙泉源的碗里。孙泉源承受不起,连忙夹到君子娘碗里。君子在旁边看不过去,说;“让你吃,你就吃,你又夹到老娘碗里,这岂不辜负了老娘心意?”
子君看他哥这么说,也忙给孙泉源解释说:“这鸡蛋,我妈就是专门给你煎的。泉源哥,你别客气,你快吃吧。”
这时候孙泉源的脸面极薄。这难得一见的煎鸡蛋,是万万不能吃的。这不单是礼式。他若吃了,他感觉就对不起大家,特别是对不起君子娘的好心。
这又一推让,君子不高兴了,从母亲碗里夹出一半儿,摁到孙泉源碗里,恨恨说:“再敢不吃,我就给你动粗了。”
孙泉源不好意思笑着,说:“我们三个把这分吃了。不让你吃了。”说着给子君夹一块儿,给君子妹夹一块儿。大家都不再推让,动筷吃起来。孙泉源究底还是也给君子夹了一小块儿。君子也没再吭气。
因孙泉源刚刚说过:马路也得有人扫,东西也得有人卖,只要有活干,也就有了工作。又说如果没有单位福利,只怕城市还不如乡下呢。这些话,君子妈听不懂,要让孙泉源给解释啥叫单位福利。
孙泉源又把吃药看病不要钱,家属看病报销一半,又把理发票、洗澡票,单位内部发给的东西解释一遍,又把国家发的粮票、布票、肉票、豆腐票,还有工业券儿……等等解释一遍。
君子妈听着眼里放了光,露出遗憾的表情说:“照你这么说,有工作,看病就不要钱了。唉。来世吧。来世也当城里人。要是有工作,他爹那病也就能看好了。”
孙泉源不知道这话是啥意思。君子妹说:“我爹脖子后边出了一个疙瘩,没钱医治,谁都没想到就因这把命要了。要是像城里一样,公家给看病,或许就死不了。这样看,城乡差别还不小。”
孙泉源说:“其实有些人把这城里的事情看简单了。以为到了城里,或跟城里人结了婚,就是城里人。其实不是那样子。若是没工作,在城里住着有啥用呢?啥都没你的,比在乡里呆着还受罪。这受罪也就体现在户口上。比方说:我们知青下乡,分到哪个队,在哪个队干活,记公分,分粮食,等等凡属队下社员有的,我们都有,我们就是这个队下人。如果队下不给我们分粮食,不给我们记工分,我们这队下人是不是当的很恶心?其实,当不当城里人也是这样的问题。其实也都是福利问题。”
君子妹很聪明,说:“泉源弟儿,你这是一语道破天机。其实都是人为的。原本不是这样子,也不分城里人,农村人。”
孙泉源跟这家人坐在一起,吃着说着,眼看着这顿饭要吃完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自己是带着使命来的。这事儿别说还没办,即便跟这事儿有关联的一句话,也都没顾上说,一直都在说城乡差别,也不知道君子妹知不知道这个事儿?知道这个事儿,她还会这么高兴么?怎么开口?怎么开口?怎么说?孙泉源觉得再不说,这就白来了。他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说:“君子哥,咱石头窝子啥事儿放假了?”
君子回答很干脆:“哪里石头窝子放假了,我是下山相亲的。”
孙泉源问:“你那对象是哪里的?”
君子说:“你们沟,海林家大妹子,就是会唱戏的那个,大妹。”
孙泉源故作不知,问:“听说海林也回沟里了。我还以为是石头窝子放假了。海林回来干什么?”
君子妹没等孙泉源话说完,接着就是:“海林也是回来想对象的。哥,你知道海林的对象是谁么?”
君子笑:“他还相对象?谁愿跟他见面呢。”
君子妹冷冷笑:“他要见的对象就是我。咱两家换亲,你知道吗?”
君子一听就震惊了,望着妹妹说:“你再说一遍。咱两家换亲?明天你也去跟海林见面?这是谁安排的?这是谁办得好事儿?”
君子妹盯着她母亲说:“妈,这你可听见我哥咋说了。为我哥,我豁上了。我哥不让我这样,说着你还不信呢。妈,你给我哥解释吧。我哥要是愿意让我这样,我就嫁给海林了。”
君子是个炮脾气,听得妹妹这么说,一下也就跳起来,指着她妈说:“妈,这主意是谁出的?谁出这主意,那可是该千刀万刮的。我妹妹是谁?天仙一个,我妹咋能嫁给海林呢?换亲?为我?我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把我妹妹给害了。妈,你去跟海林大妹说,明天我不跟他见面了。换亲这事儿办不得,就是我说了,别为着自己事儿去害别人,这事儿办不得。”
君子气得直喘气,又对孙泉源说:“泉源,你现在回沟里。海林家不是跟你住对门吗?你去跟海林说,你让他说,看这换亲他恼不恼。他只怕还不知道他妹是嫁给我,若是知道他妹嫁给我,只怕他也会气疯了。你让他说,看俺俩哪个有人样儿,我还敢娶会唱戏的能女子,他还敢娶仙女呢。”
孙泉源连忙起身,安慰君子妈两句:“别着急,事情都得慢慢来。我先去沟里,明天给你们送消息?”说着站起来要出门。君子妹一路跟在后边朝院里走。听得子君埋怨说:“真是老糊涂,爱我哥也不能是这爱法,这样爱,那不是伤我姐了?伤我姐,我哥不恼才怪呢。”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君子妹怕孙泉源路不熟,走在孙泉源前头带着路。沟口朝着北边。北边的天上,稀疏的几颗星星挂在高空。没有月亮,那星还亮。孙泉源没啥说,看着君子妹在前边带着路,想想若不是君子的态度,这样月宫中的人物就得嫁给海林了。想想世间的事情也不知道该咋样为最好。年龄不说,这长相美丑也相差太大了。一美一丑,就不能成夫妻?这说对象长相真的很重要?不重要,大家为啥都觉得君子妹嫁给海林不是那回事儿呢?不说别人,孙泉源也是这么认为,听说君子妹说给海林他也要报不平。君子对于这事儿是这么个态度。海林知不知道换亲,若知道换亲,他对这事儿又是什么态度?
送出沟口,孙泉源让君子妹留步。说天黑,没月亮,别再往前送,前边路他熟。君子妹笑说:天上有月亮,这月亮是月牙状,又让云遮雾挡的没了光亮。走着要小心些,别磕着绊着。她说她跟海林大妹通过气儿,两人都有主张。只是海林大妹沉不住气,过于张扬,她心里有数,也就看到了她哥君子爱妹妹的一片热心肠。她说:“你去把情况给海林说清楚,看海林有没有这份儿热血心肠。”
孙泉源走了。踏着没有月亮光的乡村土路向沟里走去。他想,若是海林也像君子一样,把妹妹放到心上,宁可自己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委屈妹妹,这样的人应该也是像君子一样闪亮。尽管他们长相丑陋,那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和香味,却美丽动人还带着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