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海林妹悲哭说实话
尤继红有个特点:就是认真。她听张永东说了大半天,经过分析,最终归结出张永东那意思:城市人都是无业游民,都是小商小贩,都是手艺人,都是没田没地,在乡下混得没饭吃,跑到城里谋生活,没有多大本事的人。现如今,过去的穷要饭,盲流生活结束,进厂当上工人,都以要过饭为自豪,自称是无产阶级、工人阶级,这个无产就和阶级和革命拉上了关系;小商小贩过去都是玩称杆子的奸商、生意人,那是只恨不能把路人钱夹子里的钱都抓到他们手里的人,公私合营之后,转成公家的商店、公司,居然也自称是商业战线的革命战士;就连过去那些红白事儿上的吹鼓手,跟那说书唱戏的凑到一块儿,也自称是革命的宣传员,文艺轻骑兵。反正是东西没变,皮一变就高傲起来,都觉得自己是老大了。其实啥都不啥。
尤继红看书多,看的宣传材料多,觉得张永东说的情况是有点那么回事儿。可又觉得哪儿不正确。不是理论上不能驳他的稿,关键是张永东把那些事实说出来了。真事儿是这样。为啥书上说的那么顺耳,他说的让人听着咋就那么别扭呢?事情是不是这样呢?孙泉源一直没吭声。她想让孙泉源给个回答。冲着孙泉源微微笑一笑,正要开口问,忽听外面扎人心肺的尖利哭叫声,似带哨的响箭在沟里四下乱窜起来。他们感到震惊:清清静静,好端端的是谁这么撕心裂肺痛哭?抬腿朝着院外走。刚走出大门,就看见对面海林家大妹,连哭带喊朝沟外跑。嘴里叨叨的好像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好。一头栽到井里死了算了。”
这话非同小可:再往北边二十来步远,牲口园南边,挨着水沟就是水井。沟中间的过水沟本身就不宽,一上一下只要三五步,就能从沟西跳到沟东来。这要想跳井,只要到沟东,只怕拦都拦不住。人在气头上,啥事儿办不出来?这人转眼就会到井边,说跳就能跳,跳下去可就麻了烦。孙泉源毕竟在沟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见海林大妹在沟西奔跑,嘴里又叨叨着不活了,他立马意识到,这海林大妹是要跳井了。后边良奶也是叫:“快拦住她,她不想活了!她要去跳河!”
河,她跳不成。春天里,雨水少,河都快干了。跳下去,水浅,淹不死;水凉,冻一下,瑟瑟发抖回家换身衣裳,知道跳河难受,以后就再也不会跳。可这井,只要跳下去,那就没救了。先守住井口再说,不让她往井里跳。
张永东、尤继红跟在孙泉源后边,也赶忙顺着沟东边的路往水井那边跑。人想死的时候劲儿是很大的。海林大妹从沟西迎头奔过来,若是只有孙泉源一个人拦截,只怕就拦截不住了。孙泉源身后就是张永东和尤继红,三个人齐上手,到那儿一下就整住海林大妹了。尤继红从后抱着腰,张永东和孙泉源一人握只手腕,捉着胳膊。别说她是一个大姑娘,就是一个大小伙,这又搂又抱又抓手腕捉胳膊的也是跑不脱。
海林大妹很抱屈,仰天长叹一口气,眼泪哗哗的,说:“哎呀,你们是知识青年,你们是城市人,你们哪里知道我们乡下,我们沟里人有多难?你们别拦我,让我死吧!你们拦我干啥呢!”
尤继红说:“啥事儿不能好好说?说清楚再死也行嘛。你现在死了事情还没说清楚,你岂不是白死了?我支持你把事情说清楚以后再死。死没啥可怕,也就头朝下,朝井里一栽就过去了。”
孙泉源觉得尤继红这话太难听,拉着海林大妹的胳膊说:“有啥话坐我们窑里给我们说说吧。要是我们能帮你,我们都帮你。真帮不上忙,咱们还可以另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是会有的,总不能去死吧。”
听得孙泉源这么说,海林大妹:“啊”一声,喘着粗气又哭着说:“泉源,继红,你们是知识青年,你们不知道这乡下的事情,你们不知道咱沟里的事情;咱乡下的人难哪,咱沟里人更难!咱沟里没出门儿的闺女那是难上更加难啊!当爹的,当妈的,他们就没把闺女当做家里人看,他们不知道我们当闺女的心。我是刚烈些,我也舍不得这么死,我知道我这么死,我爹妈会难受,我的兄弟姊妹会痛苦,我那对象也活不成。可我顾不了那么多,我也不能待到这事儿成的时候再把我对象的命要了。到那时候我就成了杀才货。我刚烈,我不能这么窝窝囊囊活着。我走了,我断他念想,让他再找一个。”
自听见哭,就是“死、死、死”,人们也不知道她为啥要死。眼看着沟里人听到哭声都出来了,这折腾了大半天,还是不知道因为啥。良爷在家里没出来。良奶,站在旁边也是一直在掉泪。问良奶,因为啥。良奶只是说:“说不成。家里穷。”
大概是觉得让全沟人这样看着不雅观,海林大妹让搀着扶着去了孙泉源的土窑里。窑里还有两张床,没有凳子,就床边坐着。尤继红待人是很实诚的,给海林大妹打气说:“有啥难处你只管说,大家可以给你帮忙,你犯不着这样死去活来的。”
张永东也是劝着说:“啥事儿说出来,总有办法解决的。”
海林大妹说:“说着我就嫌丢人。这是要把人往那死处逼。你们也都知道,我哥三十多了,还没说下媳妇。西沟君子他也二十七八了,也没说下媳妇。照咱这儿的说法就是妻命不透,还没交住桃花运。咱都只管想办法给他们牵线,介绍,让他们多去见几个姑娘。即便他们真是找不下媳妇,家里总不能拿他们亲姐亲妹去交换吧。听说,山里人有这样干的。都想着咱这儿开明呢,你别说,这事儿真照山里那干法来了。也不知道谁牵的头,西沟君子他妈来咱沟找着我妈,说是两家换亲,西沟君子他妹嫁给我哥,让我嫁给君子。你们别看君子长得那样子,他妹那可是长得排场着呢。要个子有个子,要脸庞有脸庞,黄黄的头发,脸面细白细白,那么大的眼睛。天生一付美人像。去年省画报记者来咱这儿照相,她因为漂亮,那照相的记者还专门给她多照了几张,有一张还登到了画报的封面上。就这样的姑娘,让人家嫁给我哥?就我说,我哥有多少地方能配上人家?光那心胸,他就跟人家差远了。就奔这,他家还硬逼姑娘愿意呢。咱们都笨想想,人家姑娘能愿意吗?这是说了他们那边。
“反过来说我家这边。你们也都知道,我会唱戏。我演胡传魁,惟妙惟肖。县剧团想要我。同时想要的,还有新良大队饰演刁德一的我的那个同学。苦于没有指标,我俩只好回来了。剧团团长说,只要有机会,他一定招收俺俩进剧团。当时俺俩抱到一块儿都哭了。团长说,这是没有那张商品粮户口,要是有那张户口,事情就好办了。为这俺俩说住:不进剧团不结婚。他是守信的人。我不能不守信。他要是知道我这边换了亲,还不气死他那么心细的人?”
尤继红说:“运动一个挨一个,没想到在这距离城市并不很远的山沟里竟能发生这种事情。这是封建思想在作怪,这种思想要不得。”
张永东说:“这老的也真是糊涂了。这种事儿咋能去换呢?谁的事情,就是谁的事情,咋能让姐姐妹妹去为哥哥弟弟做这种牺牲呢。这确实是很气人的事情。”
孙泉源说:“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咱们知青咋能知道乡里人比咱更难的地方在哪里?婚丧嫁娶,丧不说,这处理起来容易。这嫁和娶,还真是麻烦事情呢。海林在山上起石头,君子在山上起石头。那么大的山头也就那几个人,家里若没有门路,自己再不那么迎人,别说三十岁,焦山多大年纪了,还是从朝鲜回来的,就因为他没妈没爹,没人给他张罗,看来这是要单身一辈子了。”
海林大妹听得孙泉源这么说,又是眼泪巴滴的。说:“我哥也不是没说过对象,说过,人家也不是没有看上他。给彩礼吧。我家拿不出来,队下劳动日值高也行,最多也就三毛四五了,干一年,几乎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人家姑娘哪愿朝你这沟里来呢。都想朝那好地方走,咱这沟里真是”
尤继红脑子其实很管用,听得海林大妹这么说,她悟出来了。说:“听你们这么说,看来大龄青年自身条件是一方面,还有一个方面就是队下的经济条件。队下经济条件好,人家姑娘也愿意来,这就让人好理解了。”
海林大妹听得尤继红这么说,他也是直杠杠说:“要不是沟里条件差,哪能把你们撵到街里去了。你们也都听话,也都真去了。你知道不了解情况的人是咋说你们的吗?有人骂你们,你们知道不知道?他们还以为是你们自己要求去街里呢。”
这下该着尤继红抱屈了。她说:“我们是服从组织分配嘛,不服从组织分配可以吗?服从分配也是错,岂有此理。”
海林大妹说:“老百姓谁跟你论这理呢。以为你们嫌在沟里分粮食少,自己闹着要走的。到最后才知道是队下撵你们走的。到最后才知道这也真冤枉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