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汪幸运跟她这样说
昨天说到那帮知青下车以后,本应顺路下山走。还没走出多远,有人说顺山往东不远,有块瓜地。地里的西瓜那么大个,应该熟了,能吃了。这是好事儿。趁着不远,何不到那地里看看,买个西瓜尝尝鲜呢。于是一呼百应,相厮来到地边。庵子里没人,倒是有床,有凳,有小桌,小桌上还放着西瓜刀。汪幸运拿起那西瓜刀,抡一抡。说:“有这西瓜刀,买了西瓜就不用手劈了。”
若按刚下乡时的做法,直接摘个西瓜,就庵子里杀开,一看不熟,或是再换几个还不熟,扔下走人,也就走了。人不知,鬼不觉,都没麻烦,天知道苦了谁。
若是杀开有熟的,吃了也就吃了,抹嘴拍屁股走人,人走也就走了,钱也不用掏,便宜了谁,上天看着,只有天知道。
可是经过两年锻炼的知青,毕竟跟刚下乡时不同,知道那样做不地道。再说也知道一个西瓜不值多少钱,待到主人来了再摘,吃得心安也自在。
可惜大等小等不见看瓜的人来。有几个知青等不及,先去地里看看,若有看上的,待人来时摘着也方便。哪知还在那儿转着看,竟有个当地小伙从玉米地钻出来,叉腰站在瓜地边,指着地里的知青骂:“日娘!你们是哪里的,敢来俺队下地里捣乱?这地里的瓜还不熟,你们也敢摘?摘了不怕吃噎死你们!日娘!都还不赶快滚出来?”
知青是谁?没事儿还想搜寻点事儿的人,这话听着让人气都不打一处来。谁摘你西瓜了?你看见谁摘你西瓜了?站在西瓜地咋了?站你西瓜地也不过是站站看看,也没把西瓜地毁了,你咋呼个啥?大家岂能受这委屈。受这冤枉气?相互使个眼色——稳住他,客客气气,跟他说话,到那儿抓住他,朝死里打。——有人就呵呵笑着应道:“老哥!你别骂人嘛!我们只是来地里看看,哪可摘你西瓜,吃你西瓜了,值得说话那么难听么?你不在这儿,我们不应该到地里来。我们给你赔不是,我们都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
那小伙不知是计,这边还骂骂咧咧应着,那边早有人到了跟前,一句话不说,揪住头发撂倒,拳打脚踢,一阵好打。那小子抓个空,连身上的衣服都顾不得要,连滚带爬逃跑了。
这一定是回村叫人了。大家都知道:村里的钟声是万能的,这时候的钟声就是冲锋号。不一会儿,当当当……钟声响起来。村里的广播喇叭响起来。这是吹响的围剿冲锋号。
这时候知青的弱点就充分暴露了,犯下一个这个年龄段最容易犯的最大的错误——报复。倘若那个小伙骂过几句,大家把他打过一顿之后,没伤筋没动骨的,打了也就打了。骂人在先,打人在后。农村的规矩,也都会说:你不招惹他,他就骂你了?自然也有人会说:你不招惹他,他就打你了?一定你也不好。僵持到这儿,也就一怒一笑扯平拉倒。世上的事情,有时根本说不清楚;世上的理,有时候也根本讲不清楚,那就只有糊里糊涂把这事儿放到那儿,决不出个对错也就算完了。
何不该这帮知青气不过:奶奶的,还敢骂咱们呢!好!让他骂!一人一个西瓜,摘了抱上走。把西瓜刀也掂上,看他们谁敢撵过来。奶奶的,谁敢过来就砍死他!一人摘个西瓜容易:有人恨不过,摘两个,抱起来。走!
说句实在话,人是可以改造的。洗脑是加深记忆,不是骗他,是让他跟着走。知青不会给人洗脑,只是汪幸运融入到自己学校这帮知青当中以后,也变成了生死不怕的人物。西瓜刀在他手里握着,他不用抱西瓜,哪里有险情,他就到哪里去,跑前奔后,出尽风头,耍尽风流。围拢过来的那些山顶上的贫下中农不知道知青的厉害,到跟前,还没动手,早被汪幸运迎上去,照脸就是一刀,听得啪的一声响,早吓尿了。汪幸运吆喝着:“来来来,你想想吧,为你队下,死了!老婆嫁人,孩子改姓,你爹妈没人管,划不来,何必呢!来来来,道理也跟你们说了,你们谁该来,那就来吧!”
这话真有说服力,人都往后退,没人再敢往前冲。也就在那众目睽睽之下下了山。到山下把西瓜一个一个杀开,用汪幸运的话说就是:“奶奶的,没有一个能吃:看着那么大,全是生瓜蛋,没有一个熟的。出了那么大力,白弄了。”骂那个让去西瓜地吃瓜的同学:“啥玩意儿,就这情报,就这水平还出去弄事儿呢。”
山上挨打丢瓜的没有抓住偷瓜人,山下的偷瓜打人的知青没人被抓住。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哪知过了两天,老支书来到汪幸运组里,跟汪幸运说:“汪幸运呀,你们也真可以。你还敢拿西瓜刀扇人呢。你想着人家都不知道你们是谁了。——知识青年,脸上都写着字呢。本来这都惊动了公社公安,要不是你们那知青带队干部拦下说情,只怕你这时候都到县拘留所去了。赔了人家二十块,是你们知青带队干部张师傅给掏的,还有咱公社书记出头说好话,这事儿才算完。我跟你说呀幸运,过去也都说张永东是闯祸由头,这回看来,你可是比他加三级了。以后不敢这样,再这样,你阳叔出去也不好说话,也护不住你了。”
汪幸运把老支书这话跟张永东说了。张永东又把这话跟孙泉源说了。孙泉源说:“既是这样,咱们得去公社把这钱给张师傅,不能让张师傅替咱把这钱掏了。咱们要是装作不知道,咱们就不够意思了。”
张永东说:“那样也好。”两人一同来公社找到了带队干部张师傅。称呼是张师傅,其实他是一个标准的知识分子臭老九:模样精明透着善良憨厚。高度近视眼镜片后的眼睛中,洋溢着对工作的热爱,对事业的忠诚,还透着对人的高度警惕性。他说:“没事儿的,没事儿的。钱不是问题。我每月八十多块,几乎顶上两个年轻工人月均工资。我为国家做了什么工作?只要你们好,花钱又算什么?只要你们好就好,只要你们好就好。你们以后不再犯错,我就高兴了。”
张师傅是知青带队干部,下乡来是保护知识青年的,他做到了。他是用情在教育知青,他是用他的人生感悟在教育知青。他跟张永东,孙泉源一张床睡过通铺。他说:“你们的被子有些潮,该拆洗了。”
张永东、孙泉源知道张师傅那意思是委婉指出,被子太脏,该拆洗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们自己下手洗过之后,自己下手把被子缝起来。农村姑娘都惊叹:“知识青年啥都会干:连被子都拆洗了又缝上,真不简单!”
张师傅跟他们说:“世上什么人最可怜?明知错,死不改,背叛自己良知的人,最可怜。什么人能办大事儿?明知苦,能在苦中坚持,能以苦为乐,能在苦中为人民工作的人,能办成大事儿。”
孙泉源笑了,说:“你说的第一种人,遍地都是。”
张永东笑说:“你说的第二种人,一个都没有。”
张师傅说:“第一种人遍地都是,这没错。第二种人,你们看金安然啥样?他有很好的品格人格。”
他俩把这话跟汪幸运说了。汪幸运说:“张师傅说这是真的。金安然就是这样人。他能回北京,他不走。他就是要在农村学本事,他就是要在农村为贫下中农办事情。他说农村的事情搞清楚,国家的事情才能清楚。他说中国的国情就是这样的。”
注意:这是下乡两年多以后,他们打人摘瓜躲过惩罚,张师傅跟他们说的话。孙泉源不相信,汪幸运给他解释:金安然就是这种人。这时候的孙泉源不但佩服金安然,也佩服汪幸运的信息畅通,人能干。其实在这之前,他已对汪幸运有些高看,不是当时他跟汪幸运有过什么接触,而是尤继红给汪幸运解围之后,汪幸运跟尤继红说的那些对身边事情很有见地看法的那些话。
当时尤继红拉着张永东去把汪幸运解围之后,为着安慰汪幸运,打发走张永东,尤继红又陪着汪幸运回到了村里。那些话是在回村的路上,汪幸运跟尤继红说的。尤继红觉得汪幸运那话城府太深,她以为不真,她不相信。因跟孙泉源是两小无猜,无话不说的闺蜜,她就把汪幸运的话,和盘都跟孙泉源说了。孙泉源一听,这话说得对呀,只是太露骨,自己就是再如何也说不出这些话。这些话有见地呀。汪幸运是咋总结出来的。因而在孙泉源的心里,汪幸运虽然城府深,也算是老实吧,不然他不会说出这些话。
汪幸运说:爱你的人在你身边,恨你的人在你的身边。对你既不爱也不恨的人,距离你很远,即便相见,也不认识,也没瓜葛,不会发生任何联系,只要有一点联系,便有利害关系。
对于身边的人,要保持一种戒备,特别是咱们下乡这种情况,不能让任何人超过自己,只要有人超过自己,必然对自己不利,基于这些,自己在行动语言上都要拔尖,要出人头地,该对超过自己的人下手,那就得下手,绝不留情。即便有人说你心狠手辣,也由他说去吧。行动要迅速,心要硬,手要狠,要有六亲不认这颗心。
尤继红问孙泉源:“他这样说,是不是心太狠?”
孙泉源说:“他这样说还不是心太狠,太狠的是不。心里有数,不说,那样就更狠了。”
尤继红说:“我以为只要自己做到积极上进就行了,社员群众的眼光是亮的,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道道呢。看来这人生路还真不好走呢。”
孙泉源笑了,说:“其实汪幸运说与不说,事情都是这样的,只不过这人能,把这总结出来了,他有能力臭别人,别人还不还手呢?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子,咱有啥办法呢。没办法也要活,咱不是为这熬煎事儿活着。知道这些也就行了。忍辱负重。芸芸众生。咱只是沧海中的一滴水,水汽蒸发真的是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我是心里有数,这话无论如何都不会说。你以为阳光明媚,人人都好。我认为昏暗无光,满地是鬼。”
尤继红听懂了他说的话,淡淡说:“这样说,你是没机会,若有机会,你比他还狠呀。我觉得人生应该带笑,应该觉得人人都好。你说的满地是鬼,找机会打鬼,这我做不到。”
孙泉源连连摆手,后悔自己说错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