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老支书袒护汪幸运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具有戏剧性:本来孙泉源是要劝说尤继红不要一根筋,不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想劝尤继红把身边的事情看淡一些,别把啥事情看得那么认真,要分轻重,别死眼子,别得罪人。他从心里说,纯粹是为尤继红好。
可是尤继红觉得这种行为太世故:用变色镜看世界,用放大镜看社会;这种思想,这种想法与时代发展格格不入。早已有人指责过这种思想行为与时代发展相抵触,是社会的毒瘤,必须坚决根除。她害怕孙泉源因为这吃亏,也怕有人因此逗孙泉源的事情,为这尤继红也是有心要做孙泉源的思想工作,想让孙泉源的思想想法早些回到与时代同步发展的轨道上来,避免被人谴责,免得受人欺负。
但她却没有孙泉源那么会说。尽管她心里装的书本知识早就一套又一套,但那都是理论知识,与实际结合就显得空洞无力说明不了问题,自然就没有多大的说服力。
孙泉源跟她不一样,用事实说话,那事实根据都是真刀真枪,太有杀伤力,太有说服力。尤继红没有事实根据做武器,有的只是假大空理论,自然驳不倒孙泉源的事实根据。
尤继红着急,心说我是为你好,我说不过你,我也得想法让你服气。最后没办法,只好拿出杀手锏,利用运动中大家通常惯用的压制手段:厉声呵斥,上纲上线,左手举起高帽子,右手抡上大棒子,冲着孙泉源乱舞扎起来,直舞扎得孙泉源脑袋发懵,心脏骤停,面无血色,喘不上大气,只想背筋儿昏死过去。
幸喜在崩溃之时,他们来到新良大队戏台前。那里热闹,那里人气冲天,阳气盛行,转眼赶走了他们心中的鬼神,冲淡了他们头脑中的烦恼。待孙泉源到台上见过那个带兵军人,军人跟他说了那几句一般人都能激动得要死,高兴得要活的话,也就在尤继红为他感到自豪的时候,没想到,他非但没有激动高兴,反而悲伤落泪,呜呜痛哭起来。
尤继红不知道他心里是咋想的,也不知道本来是让人很激动,很高兴的事情,为啥他却痛哭落泪,竟让他悲痛得不行。尤继红一时没了主张,只好随他往村子后面走。
村后路不畅。那是户家的后院门口。放有柴草之类的东西,且一堆儿一垛的不整齐。厕所,一个又一个。猪圈一个挨一个,生产队的牲口园也在这后边扎着。说白了,这后边有人,只是人少些。其实门里院内都是人,只不过人门都是在屋里院内活动,除非喂猪,解手,不然没人愿朝这后边来。
也就是因为这后边没有人,孙泉源一边啜泣,一边拣着路走,没人打搅他,他也能哭个痛快。尤继红陪在她身边,无论如何她是个女知青,这时候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只有不吭声陪着他走。眼看要走到牲口园,忽然听得一声咯呱咯呱驴叫唤,接着就是一阵朗声笑。
尤继红心说:“这是什么人,这么散漫,这么滑稽,居然取笑驴叫唤。”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张永东的声音:“你们说俺大队支书就像这驴叫唤一样在广播喇叭上吆喝的?俺支书真要是这样对着广播里这么吆喝。就我说的,真是这样,就该再多打他俩嘴巴。支书他是啥意思呢?他可是支书呀。他值得那么为汪幸运下劲儿吗?他为汪幸运下劲儿,汪幸运还未必买他帐。他可不知道,哪天他敢不走运,汪幸运就会冲到前头咬他的。不咬他浑身是血,那就对起他了。就冲这,今天你们就该多扇汪幸运几个大嘴巴,也先替俺老支书出口气。”
听得驴叫唤,听得有人说话,孙泉源停止啜泣,张永东那话他都听见了。站下看一看尤继红,将食指竖着放嘴上,不让尤继红再往前走,拉起尤继红想从原路返回去。悄声跟尤继红说:“这一群子都在那牲口园里呢,万一又搞啥动作,咱们岂不赶上了。赶快走吧。远离他们别闯祸。他们不定想干什么呢。”孙泉源的意思很明确,这也是他的一贯作风:弄事儿之前尽量不参与,真参与了就不怕事儿,破命干。
尤继红毕竟是小姑娘,无论啥事儿都喜欢弄清楚,见孙泉源这边比划着不让她吭声,那边又推着她往回走,又听得说“这一群子都在这儿,万一又搞啥动作,咱们就赶上了”这些话。她也将食指竖着靠嘴上,又做一个站住侧耳听的动作。孙泉源明白她的意思,附她耳边用嗓音悄声说:“偷听不的道,咱们还是不听好,咱们还是赶快离开这些人,别惹事,远离麻烦好。”扯一扯,尤继红不动。没办法,只好站下撤身到墙边,跟尤继红一起,扎起耳朵听。
听得有人说:“我们进门也是相当客气的,跟他组那些人说,汪幸运撂大话说打破全公社没敌手。我们来跟他切磋切磋。没有别人的事儿,都别拦着。说罢我们一伙子扑上去,只一阵儿,就把汪幸运打得鼻青脸肿了。哪知那家伙不禁打,还没打两下,鼻子就流血,抹得满脸都是,乱吆喝:‘打死人了,快救人呀。’听得外边有动静,我们也只好撤出来,见人没过来,撒丫子都跑了。其实我们想着那也是支书怕我们没走,还打他,故意摆下的阵势吧。广播响的时候,我们早就跑出你们村了。反正后边追我们那几个邻居哪敢真追呀。见我们走,就没敢追,真追可就麻烦了。”
又听张永东说:“我说我去吧,你们不让我去。我去就没有老支书咋呼这事情。顶多他说都不要打,也不至于说有人殴打知识青年吧。你看他妈汪幸运那鳖样子,他就代表知青了。就我说了,等着吧,不定哪天老支书有点事儿,你看他汪幸运啥样吧。落井下石,这事儿那人可能办得出来。这时候护他跟护孩子一样,老支书等着后悔吧。”
又听人说:“你们大队只有你有种,除了你,再也没有有种人。”
张永东呵呵笑着说:“这你们算是不知道:我们村最有种的不是我。孙泉源比我有种。他心思重,沉稳,判断事情准,心也硬,他轻易不伤人,但谁敢伤了他,他只要记下了,他真能记到心里,他最让人佩服的是,他顾伴儿,有危险了他不会自己跑。这人我佩服。其实最有种的也是咱知青,不过不是咱男知青,是咱女知青,我们替金安然他小弟出气的时候,那手枪都顶住我们脑袋,我们都吓趴下的时候,尤继红挺身而出,用身体挡在我们前头。这闺女够爷们,够弟兄,够生死。就奔那次一起共事,我把她当弟兄,当知己。谁要是敢欺负她,我和孙泉源都会破了命去保护她。她能用她的身体为我俩挡手枪,我俩要是不敢为她出头保护她,我们就不是东西。让你们说,能为你挡枪口的人,值不值得深交呢?”
有人开玩笑:“那就追她吧,追她娶她当老婆。”
有人说:“胡说,永东哥不能追,人家早有家儿了。”
只听有人问:“你们过后就没问尤继红,她当时为你俩挡枪口是为啥?是喜欢你俩吗?”
张永东说:“你说这是屁话。就是喜欢也只能喜欢一个人吧。谁不喜欢尤继红?可尤继红跟孙泉源是和尿泥都在一起,小学中学都是同班,人家两个,你们别说,心里只怕早贴到一块儿去了。那俩人青梅竹马一对儿。我想凑热闹,那算啥话。再说了,朋友妻,不可欺,我要从中插一杠子,我还算人吗?尽管我很敬佩她。那我也只能把她当妹妹看,把她当弟弟看待就行了。”
大家哈哈笑:“永东哥够意思,事情就得这么办。”
也有人说:“只要看中了,只要心里有这个人,人家尤继红又没说嫁给了孙泉源,跟孙泉源结了婚,为啥不能追,她还不是孙泉源的人。”
这就又有人骂:“说这就说屁话,眼看那就是人家的人,还他妈的偏偏去挤插,这还算人吗,寻着挨打是吧。为这事儿挨打,跟汪幸运那挨打一样,都说该打吧。在他妈的这样说,我现在就先打你一顿再说。妈巴子,你别跑,别跑。看我不整死你。”
这些话,站在牲口园外面墙边,听得很清楚。孙泉源跟尤继红说:“这话说你心里去了?”
尤继红说:“他们嘴里吃屎了。你也想跟着吃两口?——去吧,你先过去。随后我也过去,别让他们闯祸了。”
孙泉源笑:“你这是要打时间差,等我去一会儿,你才去,是吧。”
尤继红说:“你咋糊涂了?这不是好说话嘛。”
这边孙泉源没回话,只听牲口园里一阵子又是脚步声,又是乱喊叫,又是乱糟糟笑着吆喝:“快快快,摁住了,正打呢。这回看你们支书还能救他不能了。永东,永东,你别去。就让我们这边弟兄修理他,嘴硬只管打,俺大队可没人救他。嘴硬就朝死里打!”
尽管没提汪幸运的名字,孙泉源和尤继红也知道是这帮知青在前门口路上截住汪幸运了,正打呢。咋办?是救他还是不救他?孙泉源觉得,因为泄露信息,张永东带人去扑了三次铁中的知青,都没扑到人。因为出卖弟兄,人家铁中知青也只是堵了一次张永东,就把张永东一个人堵在了屋里。尽管最后铁中知青没打张永东,还跟张永东成了朋友,那都是小三小四这两个人的大义,促成了这好事儿。汪幸运这出卖朋友是汉奸行为,铁中知青也恨,三中知青也恨,一中知青也恨,所有知青都恨,那就让这帮知青弟兄去臭揍他一顿解解气吧。孙泉源看看尤继红,说:“这可难办了。让他们去打吧。”
尤继红忙说:“不能打他。毕竟咱们都是一个学校出来的知青。叫上张永东,赶快去救他,不能再打了。在这儿老支书袒护不了他。咱们得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