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我不知道你咋认识他这个人
张永东说:第二天,孙泉源和尤继红要去公社集合,准备参加县里举办的知识青年代表大会,俩人厮跟着坐上头班公共汽车走了。我也跟着我们生产队上了大渠清淤工地。那大渠需要清淤的地方就在我们住的那个村子边上,距离我们村远近要有八九里。我们没有来回跑,也没搭庵子,带着铺盖卷儿;借麦秸,打地铺,男女分屋,就近住到农户家;吃喝也是暂借户家房屋起炉灶,支大锅,架案板,安排专人来做大锅饭。队下管饭细粮多:白面馒头整簸箩,整笼抬出来。萝卜、白菜、萝卜缨子,这些大路炒菜、腌菜很充足,管饱吃,吃得很可以,给人感觉一下就到了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
吃得好,并不证明日子就好过。那渠水放掉时日已不少,本想着渠底龟裂早已干透了。哪知待我们下到渠底时,渠底居然还有泥,没泥的地方也能踩出水。说实在话,我们知青大多穿的都是解放鞋,即便踩出水,有那胶底抵挡着,稍加注意些,鞋面不湿不难受。那些家庭条件不太好的回乡青年,穿的都是松紧口或方口自家做的布底鞋。这种鞋穿着方便很舒服,只是下到这渠底要难受:不隔水,三五分钟全湿透。尽管天气没上冻,但那湿冷冻脚的滋味如同针扎一样让人受不了。
生产队的事情就是那么推推动动,拨拨转转,没人主动愿干活。见到渠底湿且软,这个推,那个转,都不想朝那渠底站,只想站在半腰挖个平台当个传递手。队长没办法,喊这个,叫那个。嘻嘻哈哈都是躲,都是转,谅你是队长也没人给情面。
我脚上穿的是双解放鞋,再说咱也算是一个男子汉,二话没说下渠底,挖湿泥,一锨挨一锨,使劲儿朝上撂。上边人赶快挖平台,传递五六登,直到渠上边。
娟儿姐见没人下渠底,跟队长说一声:“我去换双鞋。”扭脸就走了。不一会儿,她回来了:脚穿浅腰黑胶鞋,挽起裤腿站渠底,抡锨干起来。一锨又一锨,比我撂得快。当时我就想:你主动下渠底,干得还那么快,是谁给你好处了?别看你穿胶鞋,那也是站在湿地里,片刻工夫就会冻得你双脚冰凉麻木很难受。女的下渠底,你给队长脸上贴金呢!难道你忘了队下扣你们家粮食那情景?”
吃饭时候我悄悄问她为啥不讲条件跳渠里。她说:“永东呀,我知道队下三巨头不待见我们家。我们家是负担,这是明摆着,这也是很明显的事情。我们家多是病号吃饭的,少有健壮干活人。我知道,若没有队下这集体,我们家这一堆子老、弱、病,尽管没有残,只怕也活不下去;即便队下不照顾,我们家还是占了集体的光。若不是跟大家在一起,我们家自己也养不活自己。人要知道感恩。我不讲价钱跳渠里,就是要爱护咱们这个大集体。”
听这话,当时我吃一大惊。真的,孙泉源跟我说过娟儿姐长得美。他来村里第一天就认识了娟儿姐,是娟儿姐把他们沟里的知青带到了我们知青院子里。说那天娟儿姐拉着长音帮他们叫门时,那声音很好听,他都听得入了迷。当时他就觉得这姑娘声音很甜美,人肯定长得也很美。可惜那天晚上月色朦胧,又有门口的大桐树遮挡了月亮光,姑娘的真容没看清,影影儿的只觉模样很周正。现在听娟儿姐说出这些话,不只是孙泉源觉得娟儿姐长得美,我也觉得娟儿姐不只是声音好听人好看,她人美心更美,美得让人仰慕,美得让人心动,美得耀人眼,美得让人不敢盯着她看。
在渠上清淤十几天,娟儿姐每天都站在渠底的湿泥地上朝上抡钢锨,一直没人替换她,直到清淤完工回家转,也没人代替她一天。
真的,我很佩服贫下中农那股忍耐劲儿,我也佩服回乡青年的能干。一天到晚不失闲,慢慢悠悠,慢慢干,从早到晚不停手,干过十几天,无论多艰难,硬是让公社验收过了关。
回到村里第二天,孙泉源和尤继红开完会也都早一天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如同回家转了几天回来一样淡如水,没人知道他俩去开会。晚上去沟里,寻找孙泉源玩。问起开了什么会。孙泉源说是瞎扯淡:天天讲政治,就不讲生产。孙泉源说浩仁哥说得好:“‘脱离组织领导讲政治,那是瞎扯淡。’吃喝十来天,住旅馆,念文件,糟践的粮食可不少,连泡大粪都没攒下一小堆儿,都从下水道冲走了。这是肥水流向外人田,也是瞎扯淡。”
我说:“你也别说什么瞎扯淡,明天咱们就要上渠首。这下可真好,咱们那些同学不用找,也都能见上面。”
孙泉源笑了笑,说:“我怕咱们那么多知青凑在一起又该惹啥事儿。打架、斗殴、起哄、偷东西,大东西不会偷,小偷小摸少不了。我真怕咱们掉到咱们知青惹祸的旋涡里拔不出腿。真是那样咱们就得早些拔腿离开是非之地,赶快逃回家里去。”
我根本不在乎,对他呵呵笑。说:“像你说这也太怕人。你也别担心,到时候再说吧。真不行,咱们也避事儿,赶早逃回家去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正如人们常说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队只有那一台皮轮带斗拖拉机,拉上粮食、蔬菜和带队干部及火头军先走了。到那儿卸了货,第二趟回来应该上午八九点。说住一天拉五趟,把人全都送到渠首上。可惜还没到九点,电话打回来:拖拉机回来的时候坏到了半道上。一天再拉四趟这事儿不再想。为保明早渠首开工典礼我们大队的民兵到现场,大队决定:徒步走到渠首上。大伙一听都笑了,七八十里就这么打脚量,这也有点出洋相。不过还有常喊的口号是: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跟两万五相比,这才七八十里又能算得了什么?那就啥也别说,背上行李走吧。每人再发给四毛钱的出差补助费,半道上吃顿饱饭不成问题。
发了四毛钱,心里都满意。就这样,三五成群厮跟着,背起被子走起来。在这群年青人中有能人,有人已经预测出走到渠首的大致时间了:一个小时走十里;就是快一些,七八十里也得用上七个小时,到渠首也得下午四五点。我和孙泉源一听也都傻了眼。我跟孙泉源说。:“下午四五点,还不把人走傻了?”
孙泉源嘿嘿笑着说:“走到半道截辆车,啥事儿不都有了?你还当真走到下午四五点呢。”
我说:“咱们这么多人厮跟着,还咋截车呢。”
孙泉源取笑我:“落个二里地,啥不都有了?”
“猪,猪。”拍一下脑门,我自己埋怨自己说:“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咋想复杂了。”说着假装上厕所,脚步放慢了。
前方大部队走了。我和孙泉源背着行李随后慢慢走。拉得距离并不远,看去也是百多米。孙泉源跟我说:“别跟咱们大部队离太远,咱们不认路。万一没有顺路车,咱们还真得一路走过去。这得有个心理准备。”
听着孙泉源这么说,我心里就想笑,反着他的思路说:“真是那样我就不走了。我就在这儿等车了。”
孙泉源一听也笑了:“你屙屎屙到裤兜里,跟谁打别呢。咱至少得走出七八里地才能容易趁到车。你咋不在咱寨门口等车呢。咱寨门口还得有车让你趁呢。”
这真是大实话,啥都别说,只管往前走。七八十里路,走出十分之一,能够趁上车也可以。想到这儿,加快脚步走。刚刚走过新良大队的一个路口,听得突突响,分明是来了拖拉机。扭头看也是拉着一车人。明显是朝渠首送人的。我和孙泉源都忙招手。那司机怕趁车,加速开着走。这时只听车斗里一个人喊:“司机哥,这是我兄弟,让他俩上来吧。”拖拉机缓缓停下来。我和孙泉源连忙奔过去,撂被褥,偏腿上,车停没五秒,开起来又走了。
隔着那么多人,孙泉源跟那让停车的年青人握手。这时的孙泉源连我都顾不着了,跟那人说过几句亲热话之后,这才把那人介绍给我:“这哥们儿也是咱们知识青年。他就是三中的金安然,是新良大队团支部委员。我俩就是在这次知青会上认识的。我俩很能说得来。他知道的比我多,他好读书,我佩服他。我佩服的人不多吧,可我就是佩服他,他读书多呀,我得拜他为师了。”
金安然把右手伸给我,用左手把脑门上的头发捂到头顶上,冲我说:“哥哥,你还认识我么?你是我们的恩人,我得感谢你呢。我找你,真难找,这次我真得找到你了。我谢谢你,谢谢你。你不记得我了?”
看到他把脑门上的头发握到头顶上,我愣一下,接着也就笑起来,问:“你咋在这儿呢?你不是北京的,你咋在这儿呢。”
听我俩这么说,孙泉源觉得很奇怪,看看金安然,又看看我。觉得很疑惑,问:“你俩也认识?你俩是咋认识的?”
我说他:“你是顾装糊涂还是咋的,他也认识你,你咋能记不起他呢。”
孙泉源可能真忘了,看看金安然,又看看我,说:“真忘了,真忘了。我真的不知道是咋回事儿了。他是三中知青呀。我真不知道你咋认识他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