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夜半涨河
张永东、尤继红、孙泉源正说得有劲儿,船长来到船头上,说各队东西都装齐楚了,马上就要起锚开船,还说让尤继红到船舱里去:女同胞,在上面不方便。张永东知道这是船上的规矩,进一步跟尤继红解释说:“女同胞不下仓里,这船工没法光屁股下河探路。”
大概从街里朝这码头上来的时候,村里人已跟尤继红说了河边的种种蹊跷事情。尤继红心里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没有多说,起身过去下到船仓里,笑眯眯跟队下的姑娘们坐在了一起。
铁锚提起来,木船满载货物徐徐朝下游溜。张永东说:“今年雨水少,你看这河干的跟那烂肠子差不多,也不知道哪条是水道,还得摸着走。这要过去河,只怕也到下午了。到中午,你去厨仓里。我碗里扣了一个蒸馍,是给你留的。中午肯定吃不上饭,你就把我碗里那花卷馍吃了。别把你给饿着。那是我专门给你准备的。”
孙泉源说:“哥呀,那就过分了。大家都不吃饭,我自己拿着蒸馍啃。别人不说,我自己也觉得过不去。那真不合适。就是饿死,这馍我也不能自己吃。吃了就不是人了。”
张永东说:“好心好意给你藏一个馍,你还不领情。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自己早些把它塞进我肚里呢。”
孙泉源说:“不是不领情,领情。只是这吃独食的事情,不是我能办出来的;我知道吃独食这事情也不是你能办出来的。藏这馍,是为我;为你,你还不藏呢。我说的是这样吧。”
张永东还没回答。忽听船头上喊:“尺五。尺五!左舵。左舵!”这是传达前方河道信息,指引航船方向的。
张永东听得船头上喊,立马给孙泉源做了个闭嘴的动作,拿起长槁撑起来。这时候是不能说话的,避免船尾掌舵的艄公听不见船头上的吆喝。四下死一样静,甚而听不见流水声。
又听船头上喊:“尺五。尺五!左舵。左舵!”眼看着船磨着头。只听艄公在船尾上催:“快些,快些!使劲儿,再快些!”
只听前头嘶哑着嗓子喊:“尺三,尺三!左舵,左舵!”
艄公着急的是不给放横太多时间。前边信息传到了,放横时间很短,此时已变成了船头朝上游。这时只听艄公说:“那是一尺水,那就下河拉吧。”
船工们脱掉长裤,穿着短裤,(没有出现光屁股拉船那景象)纷纷下河拉起了纤绳。
就这么懊懊恼恼,七拐八磨,上上下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都没吃饭,折腾了一天,待到长河落日远,日薄西山的时候,那船终于靠了岸。——说是岸,倒不如说它是河床中间,只不过岸边朝北再也没有能行船的水而已。
马不停蹄,卸船装车。各队都拉着架子车直奔各队的地块。孙泉源是第一次到河北沿儿。走在去地块的路上,顺明已给大伙做了分工。必须抓紧干的活,主要分三块儿:一个挖水坑,一个架案板,一个搭庵子。挖地火没分给大家,交给明顺伯一个人干。大家干劲大,速度还是很快的。尽管肚子饿,月亮还没当头的时候,明顺伯已把捎来的花卷馒头溜过,咸菜疙瘩切成片儿,红薯玉米面稀饭烧好,招呼大家开饭了。
船上毕竟少了一套这样的工作,他们在石头窝子那帮人之前开了饭。因河水太小,不便行船,艄公跟船长商量,今夜泊在北沿儿,明天提早,返回南沿儿。这给张永东来找孙泉源提供了时间。看到张永东到来,石头窝子那帮人也都是客客气气让他吃饭。张永东说在船上吃过了,只是闲着没事儿,来看看孙泉源。他跟孙泉源说,北沿儿这船艄公,很能讲些过去的事情,闲着没事儿,不妨一块儿去北沿儿船上,听那艄公白话。顺明准假。那就去吧。
他俩来到河边,上到北沿儿船上。船上没有点灯。月亮挂在半空很清明,四周无云,洒下银色的光亮。艄公长得啥样,让人就着月光,也能看清他是中等个子,稍壮,光头,大脑门,长髯,一副很精神的神仙模样。得知跟随知青船工来的也是知青,又听说这知青是山上石头窝子的,那艄公说话更是谦虚直爽。他跟孙泉源介绍船工生活:“常言说的好:艄公路短。我们当艄公的哪有多少见识呢。路长不过两丈,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一天下来也走不出二里模样。这样的人还能有啥见识?人们说我有见识,那也只是谬奖,想必是敬佩我年轻时的模样。其实那是事情放到了我身上,若是放到你们身上,你们干得一定会比我更好。爱国家,爱民族,这是咱们中华民族子孙的本分。抗日,不分南沿儿,北沿儿,都是一家人。咱们都是中华民族的子孙,摈弃恩仇,全力打小日本,是那时候耍抢人的本分。听说明顺大哥还在你们石头窝子干活,他身体可好?”
孙泉源说:“他在我们石头窝子当炊事员。我们一块儿来的。今晚这饭就是他做的。那么大岁数了,还很硬朗。”
北沿儿艄公说:“明天抓空,我得上岸去瞧瞧他。好长时间没见面,我得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
孙泉源说:“老人家就在这北边的草庵里,我现在就可以领你去见他。”
北沿艄公说:“我们船长跟着船工们回家,顺便买盐去了,回来要晚些;船上离不了人,我只能改天再去跟他说话。”
话说到这里,只觉溜着河面刮来一阵风。风不大,却有些凉。艄公说:“只怕是上游啥地方下雨了。这河里要来水,明天咱们就用不着那么费力拉船了。”
听得北沿儿艄公这么说,张永东忙说:“我们船长艄公也都说,不让我们上岸睡,说是半夜来水,船就得动地方。到哪时船走,把上岸的人撇到北沿儿不合适。老艄公这么说,我就得赶快返回我们船上了。”
孙泉源听张永东这么说,也站起来告辞。老艄公客气说:“有空到船上来,咱们说话。”还让孙泉源给明顺伯捎信:等有空就去看他,到庵子里去跟他说话。
张永东和孙泉源下船,跟北沿儿老艄公摆手告辞。两人也就此分手:张永东径直回船上。孙泉源蹚着草地朝着石头窝子的草庵方向走。
此时天色已晚,本来大家都在庵子外面寻个感觉合适的地方睡,忽然一阵狂风,晴朗朗的天,顿时刮得天昏地暗。大家都赶忙往庵子里面钻。因明顺伯做饭要起早,他的床铺老早就铺在草庵的最南边,孙泉源比别人早进来那么几分钟,自己的床铺自然就挨着明顺老人的床铺铺起来。待大家闹嚷嚷把自己的床铺铺好,静下来,孙泉源跟明顺伯学说了北沿艄公的问候话。
明顺老人说:“这人很够意思。应该我去看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是朝死里伤害过他家。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孙泉源还想问老人说的都是啥事情,明顺老人刚要说,只听外面雷鸣电闪,风吹雨砸,暴雨瞬时袭来,挨着庵子南口和北口的床铺,只好暂且卷起来,尽管南北两个庵子口上都有草帘子遮挡,只是风雨来得太急太大,明顺和顺明也怕漏雨湿了自己铺盖。这一忙活,孙泉源这话题也就转了方向,自然扯到了别的事情上。
风不很大,雨很大。孙泉源感觉这就是真正的野河滩。见这大雨盆泼似的,没有停下的迹象,他担心问道:“河水上涨,不会涨到咱庵子这儿吧。”
顺明哈哈笑:“这要是在旧社会,你这样问,这话还真不好回答。那时候的河,一滚就是几十里,一场洪水下来,河要滚到哪里,那也真不好说。解放后,新社会,国家兴修水利,重视河道治理。水利技术员说过,就北边杨树林那地界,百年不遇的大水,也只能涨到那里。若想涨到咱们庵子这里,那也得五十年一遇。你是没经过,你若多来几次滩里干活,你就没这担心,就凭一夜大雨,咱们这里上不了河水。”
风不大,雨很大。听着雨点啪啪拍打庵子上的柴草声睡觉,这也是一种考验吧。孙泉源失眠了。他啥时候睡着了?他不知道,也没人知道。第二天一早,他还在睡梦中,只听顺明吆喝:“起床了。起床了。起床干活了。起床干活了!”
睁眼看,身边没了明顺伯。明顺伯不知道啥时候已经起来去外面做饭了。孙泉源连忙穿衣起来,走到庵子外。天灰灰明,东方的太阳还没有出来,黎明前的太阳还藏在已经涨起来的远方的河水尽头里,让人看到的只是一道带着金红色的白色天际线。渐渐,渐渐,那线凸起。凸起得很慢很慢,凸起得像母亲的**,带着柔柔的光亮鼓起来,仿佛要滋润大地。这时的太阳出的很快,像是跳着,不想让人看见她的真颜,转眼却又以靓丽耀眼的姿态显现在面前。这是河中日出。孙泉源开了眼。
石头窝子里的人都去花生地干了好半天。没人叫他,大概是想着城里的孩子没见过这景色,那就让他看吧。孙泉源望着日出,陶醉在那美丽的日出景色中。他感觉这样的日出景色,若不是来到滩里,还真是难得一见。忽然从树林的小路上急匆匆冲出来一群人,有骑自行车的,有徒步奔跑的。路过庵子,明顺伯问其中一个人:“船长,这么老早,这么多人,奔河边干啥呢?都是过客?”
船长说:“艄公不见了。我半夜跑回家,把乡亲们叫来的。”
明顺伯说:“不要紧,他水性好。”
船长接一句:“水太凉,他上岁数了。”
明顺伯脸阴了。孙泉源心说:“夜半涨河,不会出事儿了吧。很难说,水太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