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镜世道:“只要舍得死,枪炮何足怕哉!”马世英道:“事到临危,正要这样讲,但是预先不要存这个心,学到他的,把来打他,岂不更好呢?”康镜世道:“学造枪炮就是了,为何又要讲什么洋务?”马世英说:“洋务也不得不讲的,每年中国买他的洋货,共计数万万两,都是一去不返的。又不能禁人不买,所以工艺之学,万不可不讲了。中国在洋人一边经商的,也有好多人,但总不如洋人的得法。如银行、公司、轮船、铁路、电线,洋人管理便赚钱,中国人管理便要折本,那么商学又不可不讲了。
中国的矿,随便那一省,即可抵洋人一国,因自己不晓得化炼,把矿砂卖与洋人,百份的利才得一二,所以化学与矿学又不可不讲了。”康镜世道:“洋人的长处也不过就在这几项。”马世英道:“不是这样讲,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洋人于中国的事情,无一不知,中国人于洋人的本国,到底是怎样的,好比在十层洞里,黑沉沉的如漆一般,又怎么行呢?所以外国的言语、文字、历史、地理、政治、法律各学,也不可不讲了。总而言之,要自强,必先排满,要排满自强,必先讲求新学,这是至当不移的道理。”康镜世听了,沉吟了半晌,言道:“先生之言,颇似有理,容在下想想。”马世英知道他的心已动了,即辞回书院。
到了次日,着人把《现今世界大势论》、《黄帝魂》、《浙江潮》、江苏湖北《学生界》、《游学译编》等书,送至康镜世的寓所。康镜世把这些书在四五日内涉猎了个大略,即走到马世英处,顿首言道:“康镜世于今才算得个人,以前真是糊涂得很。先生是我的大恩人了!可惜我的贝先生,没有撞见先生,白白送了性命。自今以后,请以事贝先生的礼事先生。”马世英道:“不敢当!不敢当!贝先生的爱国心,素来所钦慕的,卑人不及贝先生远了,敢劳我兄以贝先生相待,是折损卑人了。”自是康镜世与马世英异常相得,折节读书。要想立一个会,却寻不出名目来。一日,说起中国的英雄固多,英雄而为愚夫俗子所知道所崇拜的,惟有关帝与岳王。但关帝不过刘备的一个私人,他的功业,何曾有半点在社会上,民族上!比起岳王替汉人打鞑子,精忠报国而死,不专为一人一姓的,实在差得远了。俺汉族可以崇拜的英雄,除了岳王,没有人了。我们这个会名不如就叫做岳王会。把此意告知马世英。
世英道:“很妙!”即替康镜世草了一个会例,交与康镜世。书院里有两个学生,一个名叫唐必昌,一个名叫华再兴,预先入了会。康镜世回家,把一班朋友都喊了来,告知立会之事,都欢喜的了不得,齐签了名。会员每人给《精忠传》一部。当岳王诞期,演精忠戏三本。会员四出演说,说岳王如何爱国,咱们如何要崇拜兵王,及学岳王的行事。渐渐说到岳王所杀的金鞑子,即是于今的满洲人;岳王所撞的,只有一个金国,尚且如此愤恨。现在有了满洲,又有了各国,岳王的神灵,不知怎样的悲怆了!咱们不要仅仅崇拜岳王,便算了事,还要完成那岳王未遂的志向呢。这些话说得人人动心,不两个月,入会的有数千人,会资积到万余金。康镜世推马世英做了会长,把会章大加改订,恰值岳王圣诞,演戏已毕,康镜世提议集资修建岳王庙,就为本会的公所。马世英把会章的大意述了一遍,又演说了一番。那时会内会外的人约有三四千,都是倾耳而听。散了会,马世英走到康镜世家里,谈论了好些。紧要的会员也都在座。
忽报有一生客来会。马世英同康镜世走出去,延客进室。只见那客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粗衣布履,相貌堂皇,衣上微带些灰尘。你道此客为谁?原来就是狄必攘。必攘当念祖起程赴美三四个月之后,把家中的事托与寡姊,自己带了些盘费,先到绳祖处,把要到内地做事情的意思说与绳祖听。绳祖深以为然,不一会在内拿出三百元来,交与必攘做川资,必攘不受。绳祖道:“古人云‘行者必以赆。’这个可以受得的,吾兄不必太拘执了。”必攘只得收下。乘坐一个小火轮,一直到上海。平日听说上海是志士聚会之所,进了客寓,卸了行装,把那些著名志士姓名寓所,探访明白,用一个小手折子,一一开载。到了次日,照所开的方向去问,十二点钟以前,都说没有起来,十二点钟以后,都说出门去了。会了三四日,鬼影都会不到一个,焦闷得很。
隔壁房里有一个客,说是自东京回来的,和必攘讲了些东京的风土情形。必攘道:“弟想在此和那些志士谈谈,一连三四日,人都会不到面,真奇怪得很!”那客笑道:“要会上海的志士,何难之有!到番菜馆、茶园子、说书楼及那校书先生的书寓里走走,就会到了。有时张园、愚园开起大会来,就有盈千盈百的志士在内。老兄要想会志士,同我走两天,包管一齐都会到了。”必攘惊道:“难道上海的志士都是如此吗?”那客道:“谁说不是如此呢?现在出了两个新名词,叫做‘野鸡政府’、‘鹦鹉志士’。要知现在志士与政府的比例,此两句话可以做得代表,老兄不要把志士的身价看得太高了。”必攘低了头默默无言,长叹了一声。那客又道:“老兄不要见怪,这上海的融化力,实在大得很。老兄在这里若多住几月,恐怕也要溜进去了呢。”必攘也不回话,心上一团红燃燃的火,好像陡然浇上一桶冷火,熄灭了大半,从此再也不去会那些志士了。
乘着轮船,向长江上流进发。同船之中,有一个湖北人,姓武,名为贵,是武备学堂的学生,新做了一个哨官,和必攘谈论了一会,颇相契洽。武又引了一个人来,说是他学堂里的教习,马步炮队,都操得好。姓任,名有功,江西人,于今奉了广东总督的札子,到河南招兵。其人很有革命思想,才听得我说,亟亟要来会老兄。必攘和任有功施了礼,各道名姓,果然慷慨的了不得。三人各把籍贯及通信的地方写了,彼此交给收下。到了江宁,他二人上岸去了。必攘独自一人,到汉口投寓高升客栈。
汉口居天下之中,会党如林。必攘在家,结识了一个头领,名叫陆地龙,开了一个名单,凡长江一带的头目,总共开了三十多个。内中有一个名叫小宋江张威,是一个房书,专好结交会党中人。凡衙门有逮捕文书,他得了信,马上使人报信,倘或捉拿到案,也必极力周张,所以会党中人上了他这个名号。现在此人正住在汉口市。必攘到了第二日,便到张威家拜访。张威平时听得陆地龙说,狄必攘是当今第一条好汉,渴慕得很。比闻必攘已到,喜出望外。见了必攘,先就问寓在何所,忙使人取过行李,即留必攘在家住宿。一连住了十余日,果然来往的人不少。就中有一个赛武松饶雄,贵州人氏,拳棒最精,是会党一个出色人物。张威因必攘特开了一个秘密会,头领到的二十多个,中有五个大头领:石开顽、周秀林、杨复清、王必成、陈祖胜。
张威先开口说道:“今日是黄道吉日,众位兄弟都已聚会。各山缺少一个总头领,事权不一,又怎样能成事呢?弟意要于今日举一个当总头领,各位兄弟赞成吗?”从皆道:“赞成!”张威又道:“咱们会内的人,有文的少武,有武的少文。惟新来的狄君,文武双全。文是诸君皆知道的,不要试了;武则请诸位兄弟当面试过。”众皆道:“妙妙!”必攘坚不敢当。众人已把装束改好,必攘也只得解了长衣,把腰束好,走到坪中。起先是陈祖胜来敌,不上十合,败下去了。石开顽走上来,又只十余合,败下去了。饶雄头缠青丝湖绉,额上扎一个英雄标,腰系一根文武带,挥起拳势,对必攘打来。两人交手七十余合,不分胜负。必攘卖一个破绽,飞脚起处,饶雄已落地。余人更没敢上前,于是众人都举狄必攘当总头领。必攘谦让再三,才敢承受。于是把前此的会规十条废了,另立十条新会规:
一、本会定名为强中会,以富强中国为宗旨。所有前此名称,概皆废弃。
一、本会前称会中人为汉字家。今因范围太小,特为推广。除满洲外,凡系始祖黄帝之子孙,不论入会未入会,概视为汉字家,无有殊别。
一、本会前此之宗旨,在使入会兄弟患难相救,有无相通。而于国家之关系,尚未议及。今于所已有之美谊,仍当永守外,于其缺隐之处,万宜扩充。自此人人当以救国为心,不可仅顾一会。
一、本会之人,须知中国者,汉人之中国也。会规中所谓国家,系指四万万汉人之公共团体而言,非指现在之满洲政府,必要细辨。
一、本会之人,严禁“保皇”字目,有犯之者,处以极刑。
一、会员须担任义务:或劝人入会,或设立学堂、报馆,或立演说会、体操所,均视力之所能。会中有事差遣,不得推诿。
一、会员须操切实本领,讲求知识,不可安于固陋,尤不可言仙佛鬼怪星卜之事,犯者严惩。
一、会员须各自食其力,不可扰害良民。会中款项,合力共筹,总要求出自己生财之道,不能专仰于人。
一、会规有不妥之处,可以随时修改。
一、前此所设苛刑,一概删除,另订新章。
必攘把十条会规草完了,各头领看了,都皆心服。即印刷出数千张,使人分示各处。全体会员都画了押。必攘已在汉口三月有零,要想往四川游历,与张威商量。张威道:“四川保宁府有一个好汉,绰号康大虫康镜世,兄弟二人,好生了得,远近闻名,只不肯入咱们的会。贤兄到了四川,一定要会其人。”必攘领会,所以一到四川,即来访康镜世。恰值是日开会,必攘也随在人丛中,听见马世英所报告的会章宗旨,与他大略相同,只含浑一些,心中大惊,特不知道马世英是什么人。散了会,他便到康镜世家来。康镜世、马世英也失了惊,彼此问了姓名,坐下谈下好些世事,然后请将今日宣告的会章,给他细细一读。表面措词虽极和平,但里头的意思,却隐约可知,晓得他两个人不是等闲之人,便把来意说明,并把他新定的会章拿出来,送与二人看,二人极力称赞,必攘正要说两会合并的事,马世英的小厮,从书院跑来说:“有一个客人,称新从外洋回来,要见老爷,请老爷作速回转府城。”马世英即辞了镜世、必攘,同小厮匆匆而去。要知来人为谁?请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