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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游 春 梦 (5)

时月娥回至庄前,天色已晓。暗由花柳深处,潜叩小门。小莺出开双扉,忽欲惊避。月娥曰:“吾妹何故退避?”小莺定睛一看,笑曰:“原来是小姐回了。我道是何处客人。”月娥乃闪上妆楼,改着罗衣,对镜理发。小莺旁问曰:“小姐,庶几全璧而归否?”月娥曰:“几乎,几乎。幸甚,幸甚。”莺又问曰:“所谋之事,可以有为否?”月娥摇头曰:“万难,万难。”莺曰:“怎样难法?”月娥遂述刘生与玉环订盟之语,备细诉知。莺曰:“他们既无媒灼之言,父母之命,则其中事实尚易解勾,是何难也。”月娥曰:“他等以死相誓,志愿甚坚,未可解矣。”莺曰:“刘郎将何以图之。”月娥曰:“他只待异日归家,央媒撮合而已。”小莺听了沉思晌许,忽拍掌喜曰:“今日之事,宜先下手者为强。吾今为小姐想得一条妙计,能使刘郎不念玉环,而小姐的因缘也可卜八分成就了。”月娥曰:“吾妹有何妙计?”小莺乃附到耳边,细说如此如此。月娥听了,微笑点头曰:“妙甚,妙甚。”小莺曰:“但宜缓图,十日之外,方可举事。”

不觉悠悠忽忽,交至七月初旬,小莺谓月娥曰:“事可举矣。”月娥乃依计,修成一封假书。令小莺唤一老家人,叫名老实头。属咐曰:“杨柳村有杨姓人,现在府城开一酒店,汝可识否?”老实头答:“店号永兴,怎么不识。”小莺曰:“汝可拿此封书,投入永兴店里。只道是瑞州府旅客所寄,教他转交回杨柳村杨式亭老爷处来。”老实头应诺,前往府城,寻至永兴店所。将书交与店主曰:“昨有瑞州客至,投有一封书信。道是寄与贵村杨老爷的,烦为转交。”店主接过,亦不细问。竟将书达与杨公。杨公拆开外皮,而内面一层封皮,却写着:刘少老爷号子章亲拆九个字。因又转交刘生,生问此信从何处交入?杨公曰:“是从府城永兴店交入,闻说昨日有瑞州客至,付托此书。”生料是玉环所寄,因杨公在坐,不便开拆。须臾,杨公退出。刘生乃潜将来书细细拆开,暗想:本处贼匪横行,玉环尚能通个音信,其思念之切,已略可知。因细读其书云:

薄命妾白玉环,沥血稽首。奉书于子章刘兄旅次。握别以来,梦魂俱断。云山邈邈,欲觏无从。惟日望征旆旋归,以践旧约为慰。今日言犹在耳,事忽刺心,家严谓妾长成,择婿弥急。名门子弟,接踵相求遴选。而今已与邑张氏子定议矣。事闻及妾血泪交流,几欲捐躯。苦为所阻,而回念灯前月下,与郎君把臂谈心。而东望螺川,弥增呜咽耳。嗟乎,前言未践,空期鸾凤之欢。严命难违,遂致鱼鸿之叹。此情此恨,终古难消。惟愿郎君,记取绣包,期结鸳鸯于来世可耳。事非得已。妾岂甘心。临纸欷,墨泪俱竭。君其谅妾否?抑其怪妾否?

玉环再拜启

刘生看毕,肝肠碎裂,神智昏沉。暗想:“玉环当日,盟誓谆谆,心坚意切,怎么竟为所夺。”又想曰:“盟誓固所可念,父母实也难违。况女子们柔弱花枝,却也不能自主。”忽又想曰:“观此书意,则玉环真有万不得已之势,万无可解之情,特不能见我一决耳。然我想张家,亦不过计个婚盟,未必就遽完娶。吾今可作速回去,与玉环出个良图。或如红绡之窃负而逃,或如飞烟之结发以死。断不肯甘心看过,以致抱恨于千秋也。”一时穷思苦想,不觉恻然心碎,惨然神伤,黯然魂销,潸然泪下。明日诣杨公所辞别,公曰:“贼势弥漫,将焉适归。”生固请再三,而公终不许。生垂首丧气,拥榻而眠。晓夜悲歌,寝食俱废。不觉神思过度,忽然生起病来。杨公忧之,遣医视治。生冥然吁曰:“吾非病也。”公会意曰:“莫非不遂所愿耶?”生信口应曰:“然。”公曰:“请为愚叔言之。”生不语。公曰:“无妨也。”生不得已,乃曰:“昔愚侄居瑞州白盐运家,其女玉环窥之而爱,遣侍女造室达意。约为婚姻,将为百年计也。今者,言犹在耳,事已刺心。”言至此,遂取出来书。令杨公看,公接看毕,叹声曰:“原来如此,可知人生因缘有定,岂可强哉。”因又曰:“贤侄放心,吾当为汝择一佳配。”言讫而出。

越数日,偶一夜生正凭几危坐,急见昔夜会的黄公子,飘然而来。原来金月娥因用了假书之计,料知刘生必信。故复改装至此,以下说辞。生见而喜曰:“小弟连日悬悬,今夜始至,何相视之疏也。”月娥曰:“弟因时务纷纭,未获与兄晤对,甚为抱恨。”生离坐酌茶进之。月娥微窥刘生,见其骨瘦如梅,知为假书所误。乃诈作诧异曰:“弟与仁兄乍别月余,而玉润珠辉,抑何消瘦乃尔?”生摇头嗟叹不语者三。月娥诈为不知,问曰:“吾等知己之交,有甚苦衷,何妨共道:“生乃曰:“弟与玉环旧日之盟,仁兄而知之矣。今若此。”因又取出假书,令月娥观之。月娥强为阅遍,诈叹曰:“古来才子多情,佳人有意。

而究多有始无终者,只为父母所夺耳。观此书意,为玉环惜。安得不为吾兄惜哉。”生听此言,不觉心头酸处,泫然掩泣。月娥叹曰:“吾兄洵多情人也。但以六合广四海之众,岂无一出类拔萃之佳人,堪与吾兄伉俪哉。而独区区于玉环之一人何也?”生曰:“佳人难再得,仁兄岂未之闻耶。”月娥曰:“敝村有才女金月娥者,向曾与兄言之。其貌其才,可称双绝。今尚扌票梅迨吉,未逢坦腹王郎。以仁兄贵介名流,正堪共结同心,以庆郄王之佳偶也。”生点头曰:“然,是亦足矣。恐彼不允,又将奈何。”月娥曰:“倘兄果有是心,包管十分成就。”生大喜曰:“就烦吾兄为理何如?”月娥微笑曰:“我无能为,令伯杨公可矣。”生于是主意遂决。二人又叙些闲话。夜月上后,月娥乃归。

明日杨公适造生室,谓曰:“吾为尔择个佳人,今得之矣。”生问得者何人?公亦以月娥告之。生喜曰:“正合鄙怀,敢烦老伯作伐。”公允诺,乃将此事回与赵氏夫人商量,教夫人行事。夫人曰:“此美事也,当为他们作成。”乃乘轿抵金家庄。月娥之母金夫人,闻而迎之。遣诣私厅叙坐。谈话一会,赵夫人乃开言曰:“令媛年纪几何了?”金夫人曰:“小女今年一十八岁。”赵夫人曰:“芳龄少长,未知已获乘龙么?”金夫人曰:“否,遴选至今,未逢快婿。”赵夫人曰:“然则尊嫂当似何人,才可称快呢?”金夫人曰:“近闻贵府来有一位名流,云是瑞州刘府尊的令子。弱龄擢第为翰苑英雄,未曾习见其人,即看他贵介名流,也有十分超卓了。得如此人,才算是为快婿哩。”赵夫人嘻然笑曰:“今日到来,正为此事。怎么这般凑巧,莫非天地使然。”遂将刘生求婚之意,款款具陈。金夫人听得洽意洽心,声声称愿。须臾,用过午膳。赵夫人又叮咛一遍,方才辞归。生闻之欢喜非常,余病尽愈。乃择一吉日,以凤凰簪一对,金步摇一对,送诣金家订盟。那边月娥闻知此音,喜从天降。亦具绣云履一双,金如意一双答之。取两心如意之义。于是两家婚事遂定。

其时序临九月,白玉环以望生未返,甚切忧思。偶一夜,独剔银缸,儇儇兀坐。推窗四望,则明月斜照。新菊悠扬,触动愁怀。吟一绝以写恨:

银蕊迟迟玉漏催,孤灯剔尽自徘徊,不堪夜夜楼头月,照到篱边菊又开。次日风气双清,水天一色。篱边新菊,灿若堆金。白公望之而动秋兴也。乃邀府尹刘公,教谕梁敏斋及邑绅林景龙、朱毅亭等。于一镜亭,作赏菊之会。刘公等,登亭一望,果然黄英灿烂,翠叶离披。冷艳幽香,可餐可爱。须臾,席备。白公揖刘公居左,敏斋次之,景龙次之,毅亭又次之。白公主位以待,酒酣后,白公请曰:“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公等雅负雄才,乞赋佳章以增花色。”诸公正在推让,忽春花手捧花笺,敛容进曰:“小姐云,蒙诸公掉驾赏光,谨奉一诗,聊以贿酒。”诸公大喜称妙,铺于席上,挨肩读之。是咏菊一律云:

满径黄花冒晓烟,浮金剪蜡望无边,千重色夺三秋景,万里香飘九月天。芳意浓薰彭泽酒,幽情透入少陵笺,亭亭晚节真清绝,不与繁葩竞可怜。

诸公阅遍,惊顾交赞。刘公曰:“次韵词意雄浑,声调清越。第三韵语似平直,然曰浓薰、曰透入,则化板直为洒脱矣。结韵品格绝高,直是在闺而有贞静之风。在朝而有直清之概。”朱毅亭曰:“望无边三字,跟上满径,起下万里千里。而以晚节字结上三秋九月,清字结上芳意幽情。通体结构严密,组织自然。香奁咏菊之诗,此为绝唱。”梁敏斋问白公曰:“令媛点点年纪,不知是何学力,却造成如许鸿才。墨客骚人,应焚笔砚。”白公曰:“小女生时,有些奇处。内子临产之夜,梦见上界元妃下降,授以玉环。内子吞之,及觉而产。异香满室,灵光耀人,故就以玉环命名。他自幼颖悟聪明,诗赋文词,援笔立就,非所学也。”刘公曰:“梦兆奇者颇多,昔小儿昭,初生时,内子梦西方一星,从空而堕。内子拾起少玩,即纳襟间。及觉来,则腹中如龙之蟠,如珠之走。一时毫光透室,祥云护房而昭遂生焉。亦奇梦也。”林景龙曰:“原来如此,其为儒林冠冕,不亦宜乎。”梁敏斋曰:“才子佳人,均是菁英诞降。弟欲撮合二位佳秀,结个天缘。二公以为何如?”时刘白二公互相谦逊,却当不过敏斋出首;林朱赞成。刘白二公只得应允。于是准以敏斋为理,随捡吉课,以订婚盟。于是玉环之盟又定。

比时春花偶步花下,备闻此语,回告玉环。玉环听得玉体酥麻,喜从天降。以手加额曰:“秋菊姐,尔真我玉环的恩人呵。”及至冬十一月,西昌、龙泉、吉水诸县贼退。玉环之母白夫人,遣仆抵吉安,探望金夫人并月娥的消息。玉环闻及,因也潜修一信。密教仆至吉安时,顺便投入杨柳村杨家庄来。仆诺而往。行数日,已抵吉安。先将玉环一书,投到杨柳村杨公处。公见封上写着刘生姓号,因转交于刘生。生曰:“来仆安在?”公曰:“在堂上。”乃出呼仆造房见生,生命之坐。问之曰:“白老爷近来无恙?”仆曰:“颇获康宁。”生又问曰:“此信果系何人所寄?”仆对曰:“委系白小姐所寄。”生曰:“闻说白小姐已与同邑张氏定盟,至今可曾成礼?”仆曰:“那有此事,少老爷却从何处听来?”生曰:“昔瑞州有客至,曾为我道及,颇可征信。”仆曰:“无之,无之。”生曰:“不瞒尔说,吾昔日寓白府时,蒙小姐隔帘一顾,便教春花达意,以订终身。虽然暗约私盟,而片语所关,时时在念。今秋七月,却接得小姐来书云云。具言亲命难违,已与张家定议。至今中怀耿耿,犹觉心痛如刺也。”仆听了,亦疑惑不定。生乃拆玉环之书,读云:

远疏芝宇,蝶梦难成。久隔兰仪,鸳情如结。斯诚饔飧莫释,寤寐不忘者也。兹值雪妆玉树,冰结银盘。寒雨连江,肠断陌头杨柳。飘风沸户,魂消井上梧桐。泪和竹露齐倾,人与梅花并瘦。茫茫淅水,遥连风雨孤舟。叠叠吴山,长锁烟云翠黛。一泓苦海,精卫难填。万里离天,女娲莫补。蕉心几碎,依然长恨。钗分柳眼将穿,不见乐昌镜合。此情此况,孰与堪焉。惟望郎君,早挂心旌。旋驱意马,刀头唱罢,载歌君子阳阳,马首瞻回,无复佳人寂寂。庶可慰离魂于两地,并以图夙愿于三生。伏枕修书,言不尽意。临纸呜咽,墨泪俱倾。惟君子怜之。

曩者,订盟之语,时铭诸心。握别以来,每以未克践约为虑。会于三秋九月,家君与尊大人及诸缙绅等,觞于敝园之赏菊亭。对花流杯为竟日之乐。有谈及者,竞许吾等为一时佳秀,宜缔良缘。同辈弥缝,婚约遂定。妾甫闻及,喜欲忘餐。深思事属人谋,而实缘由天定也。谨报佳音,以慰夙愿。其书后有闺思十绝。其一云:

思君一刻抵三年,午梦初回两泪涟,不信天公犹解意,频将雁字寄云笺。

其二云:

思君一刻抵三春,空里浮花梦里身,低首自怜还自叹,更将心事诉何人?

其三云:

思君一刻抵三秋,万里离情万斛愁,恼煞梁间双燕子,对人何事语绸缪。

其四云:

思君一刻抵三冬,冷冷青灯五夜钟,今后香闺端不锁,与郎相约梦中逢。

其五云:

思君一刻抵三旬,寂寞空窗翠黛颦,无奈寒衾新睡觉,残魂犹逐异乡尘。

其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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