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睡没多久的唐纳德睁开了眼睛。
掀开绵软温暖的被子,他从床上下来,穿上鞋子,走到桌子旁为自己倒了杯水,若有所感地望向被窗帘遮挡住的夜幕。
此时还未到深夜,远处隐隐约约有仆人们地低语声传来,朦胧不清。
墙壁上的鲸油灯缓慢稳定地发出柔和的光芒,脆弱精致的灯罩被熏得模糊发黑,却稳稳当当地保护着那朵炽热的、小小的火种。
身上仅有一件单薄睡衣的青年人轻轻抿了一口杯子中红褐色的茶水,端起描有狰狞恶兽金漆的杯子,走到窗前,将窗帘拨到一旁,打开紧闭的窗户。
晚风送来夜莺的歌声,淡淡幽香亲吻鼻尖。
青年人探出骨节分明,纤细修长的手指,轻抚窗外正欲开放的花苞。
点点淡蓝辉光自花苞顶部半开半合的缝隙间透出,莹白顶端上缭绕着朵朵暗淡发紫的火焰。
青年人着迷地看着指尖触碰的小小花苞,跳动变幻的光芒投在他律动的手上,他修长的身上,他勾着诡谲微笑的唇上。让一切染上一层不同于往日的奇异色彩。
窗帘荡起,室内柔和的光芒已然熄灭。
“今天的星星真亮啊!”远处有女仆的说话声传来,听起来像极了他的乌里扬娜,声音清脆悦耳,令他不自觉地回忆起了某种香甜可口的瓜果。
“是啊,安娜!往日里可见不到这么多的星星!难不成燃烬的灯草都化为火焰飞到天上去啦?”另一位女仆的说话声传来,语气中带着些许诧异。
灯草的灰烬!火焰!液体的流动!脉搏的震颤!
燃烧着的画面在青年人眼前快速燃烧抖动,血肉焦糊的味道略过感受味道的鼻梁,直接戳进思考的头颅。早已湮灭于岁月之河中的惨烈场景如风中的柳絮般四处飘散,此间的青年人却似腐木沉舟颤颤巍巍,企图紧握时间之马的缰绳,不肯放过遭受过的所有痛苦。
叫喊声,呼和声,铁器戳刺到肉里搅动拉出血液时的阻塞感……青年人下意识碰了碰胸口,却只抚摸到丝质睡衣下健康的皮肤。
肌肤下有东西在跳动,在奔腾,在吼叫,生命的力量充斥其间——是一颗鲜活有力的心脏。
他是活着的,他又回来了!迟到而来的欣喜感打乱他勾起的唇角,搅乱他平静的内心。
青年人的眼中好似闪着光,冒着喜悦的火花,迸射出激烈夺目的神采,以致窗旁燃烧的花朵都不及这份情感流露时展现出的绚丽。
“我逃离了诅咒,‘黑橡树’的人啊,我,我终于逃离这份诅咒了!”站在窗边的青年人激动异常,眼眶中充盈着不属于他的泪水,神经质地叫喊道。他修长的手指跟随着不平静的心一起颤抖,不时穿过花苞上缭绕的火焰。
“啊,可惜,这具身体是多么的孱弱,双臂甚至无法长久地挥舞骑士剑!徒徒浪费一副好皮囊!这怎么可以!”
青年人语气恶劣地自言自语,重获新生的泪水尚未从眼眶中滚落,那对亮晶晶的眼珠就已转向对生者的痛恨。
“这怎么可以呢?这怎么可以呢?”他喃喃地说,朝着眼前脆弱的花骨朵询问。
夜莺在人声中惊叫逃走,窗户外的树上不再有婉转的歌喉发出令人陶醉的旋律,独独铺满人们每日相望的星空。
泛白的星子应着他的疑问不断闪烁。青年愈发困惑,错手插开花苞,直达幽暗的花蕊。
指尖一痛,沉思的青年定睛望去,一滴血珠低落下来,浇在花蕊里。
“原来这花会咬人吶!”他感叹一句,随后,一把将整株藤蔓从窗户外的土壤中一把揪起,不顾上面的尖刺,狠狠折断,。
尖刺扎得白嫩的双手鲜血淋漓,火焰却并没有熄灭。
青年人扔下藤蔓,试探着将手指探向自己空洞的眼眶,却感受不到任何温热的存在,属于人类的泪水已然升腾殆尽。
暗淡发紫的火焰出现在他的眼中,显得凄森可怖。
生者世界的美好在他眼睛里存在了不到夜莺唱完一曲的时间,又扑簌簌地飞走了。
早已被忘却的世界获得后,又再次从他手中溜走,这让他愈发不甘,然而一股困意却在此袭来,带走这个疯癫的亡灵。
唐纳德趴在地上睡了过去。
没有血迹,没有火焰,也没有被揉烂的花瓣。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恍若幻觉。
“唰——”的一声响动,拍打在花圃里的叶片上,惊得房间里躺倒的人睫毛颤了颤。
窗帘抖动,青年人被寒风刺激地蜷缩起来,他皱紧了眉头,额上挤出几道沟壑。
“哈——”唐纳德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最近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是做噩梦?”几滴汗液从他额头流到眼角,濡湿遮住他眼眶的头发。
“咦?我怎么会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的他用手支撑自己站起来,只觉双手瘙痒难耐,就像又许多小虫爬过一样,浑身似乎都不得劲。
他抬起头,惺忪茫然地眨巴着睡眼,瞧向正拍打脸颊的金色流苏。
外面的风刮的有些大了,鼓胀起深绿色的窗帘。
灰蓝的眸子里是暗沉沉的夜、花木,以及反射着微光的甲虫翅膀。
还处在茫然状态的他看着那只停在他窗边的小东西,咧了咧嘴角,小心翼翼地退后,然后径直走向房间里摆放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一只镊子。
唐纳德蹑手蹑脚地原路返回,生怕动静太大惊走窗边的小甲虫。他小心翼翼地握住鼓动的窗帘一角,发现那只小甲虫还在。
悄悄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他将镊子缓缓伸到甲虫身旁,接着快速夹紧。
夹到虫子的他小跑着跑向自己的床边,拉开床下的一个柜子。
各种瓶瓶罐罐忽地全都展现在他面前,灰绿的液体浸泡着或大或小的深黑色的甲虫,湛蓝发紫的花纹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出暗淡的萤光。
数不清的细长虫子在萤光的照射中不断扭动自己的身躯。
青年人谨慎地朝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注意到房门一如往常被柜子抵住之后,他才放下心来,迷恋地看向眼前的这些生物。
“聚在一起就不会孤单啦!只要聚在一起就不会孤单啦!”青年人着了魔般不停念叨,将镊子下还摆动四肢的甲虫塞到一只细口玻璃瓶里,迅速塞紧瓶口。
“唐纳德……唐纳德!”有声音在呼唤他。
青年人孩童般猛地捂住自己身前的东西,偷眼朝身后张望过去。
一个暗淡的身影正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疑惑好似第一次才认识面前的人。
“查斯钦,是你啊!”唐纳德缓了一下又转过头去忙自己的事情。
魂灵见到唐纳德的这幅模样,飘荡到他的身前。
“查斯钦,你看,我又出现幻觉了。”青年人一边观察瓶瓶罐罐里的那些东西,继续自言自语地说着。
“小尼克被他父亲带去基苏木经营马场,惠特尼跑去卡里昂山谷造世上最好的雪茄。
“而现在,我最亲密的朋友,我最钦佩的人,能把我从无所事事的混沌生活里拯救出来的人——查斯钦,你也离开了我,永远的离开了我……”
“你看,身无所长的我甚至还要靠做梦来实现我所盼望的奇遇,多么可笑啊!”
魂灵静静飘荡在青年人身旁,看着青年人在那里独自诉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