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大侯有一班相厚的侯伯,有人报知此信,都赶了来探问。及见铁公子扯得大侯狼狼狈狈,因上前解劝道:“老先生,请息怒。有事还求商量,莫要动粗,伤了勋爵的体面。铁公子道:“他乃欺君的贼子,名教的罪人,死且尚有余辜,什么勋爵!什么体面!”众侯伯道:“沙老先生就有甚簋不饬处,也须明正其罪,朝廷从无此拳足相加之法受。”铁公子道:“诸公论经亦当达权,虎穴除凶,又当别论,孤身犯难,不可常言。”众侯伯道:“老先生英雄作用,固不可测。且请问今日之举,还是大侠报仇耶,还是代削不平耶?必有所为,请见教事,也可商量。”铁公子道:“俱非也,但奉圣上密旨拿人耳!”必众侯伯道:“既奉密旨,何不请出来宣读,免人疑惑。”铁公子道:“要宣读也不难,可快排下香案。”众侯伯就吩咐打点。
大侯喘定了,又见众侯伯人多胆壮,因又说道:“列位老先生,勿要听他胡讲。他又不是有司捕役,他又不是朝廷校尉,如何得奉圣旨?他不过是韩愿私党,假称圣旨,虚装虎势,要骗出人去。但他来便来了,若无圣旨,擅闯禁地,殴打勋位,其罪不小,实是放他不得,全仗诸公助我一臂。”又吩咐家人:“快报府县,说强人白昼劫杀,若不救护,明日罪有所归。”众侯伯见大侯如此说,也就信了。因对着铁公子道:“大凡豪强劫夺之事,多在乡僻之地、昏黑之时,加于村富之家,便可侥幸;他乃公侯之家,又在辇毂之下,况当白昼之时,如何侥幸得来?兄此来也觉太强横了些。若果有圣旨,不妨开读;倘系谎词,定获重罪。莫若说出真情,报出真名,快快低首阶前,待我等与你消释,或者还可苟全性命。若恃强力,全凭唬吓,希图逃走,只怕你身入重地,插翅也飞不去!”铁公子微笑一笑道:“我要去,亦有何难?但此时尚早,且待宣读了圣旨,拿全了人犯,再去也不迟。”众侯伯道:“既有圣旨,何不早宣?”铁公子道:“但我只身,他党 羽如此之众,倘宣了旨意,他恃强作变,岂不费力?他既报府县,且待府县来时宣读,便无意外之虞矣。”众侯伯道:“这倒说得有理。”一面又着家人去催府县。
不一时,大兴知县早来了,看见这般光景,也决断不出。又不多时,顺天府推官也来了,众侯伯迎着诉说其事。推官道:“真假一时也难辨,只看有圣旨没圣旨,便可立决矣。”因吩咐快排香案。不一时,堂中间焚起一炉好香,点起一对明烛。推官因对铁公子说道:“尊兄既奉圣旨拿人,宜对众宣读,以便就缚,若只这般扭结,殊非法纪。”铁公子正要对答,左右 来报:“铁御史老爷门前下马了。”大侯突然听见,吃了一惊道:“他系在狱中,几时出来的?”说还未完,只见铁御史两手捧着一个黄包袱,昂昂然走上堂来。恰好香案端正,就在香案上将黄包袱展开,取出圣旨,执在手中。铁公子看见,忙将大侯提到香案前跪下,又叫众捕役将韩愿带在阶下俯伏,对众说道:“犯侯沙利,抗旨不出,请宣过圣旨,入内搜捉!”铁御史看见众侯伯并推官、知县都在这里,因看着推官说道:“贤节推来得正好,请上堂来,圣上有一道严旨,烦为一宣。”推官不敢推辞,忙走到堂上接了。铁御史随走到香案前,与大侯一同跪下。推官因朗宣圣旨道:
据御史铁英所奏,大侯沙利,抢劫被害韩愿,并韩愿妻女,既系实有其人,刑臣何缉获不到?即着铁英自捉,不论禁地,听其搜缉。如若捉获,着刑部严审回奏。限三日无获,即系欺君,从重论罪。钦此!
推官读完了圣旨,铁御史谢过恩,忙立起身,欲与众侯伯相见。不期众侯伯听见宣的圣旨,知道大侯事已败露,竟走一个干净。许多家人也都渐渐躲了。惟推官、知县过来参见。大侯到此田地,无可奈何,只得走起身,向铁御史深深作揖道:“学生有罪,万望老先生周旋!”铁御史道:“我学生原不深求,只要辨明不是欺君便了。今韩愿既已在此,又供出他妻女在内,料难再匿,莫若叫出来,免得人搜。”大侯道:“韩愿系其自来,妻女实不在此。”铁御史道:“老先生既说不在此,我学生怎敢执言在此?只得遵旨一搜,便见明白。”就吩咐铁公子带众捕役,押韩愿入内去搜。大侯要拦阻,哪里拦阻得住?
原来此厅系是宅房,并无家眷在内。众人走到内厅,早闻得隐隐哭声。韩愿因大声叫道:“我儿不消哭了,如今已有圣旨拿人,得见明白了,快快出来!”只见厅旁厢房内韩愿的妻子屈氏听见了,早接应道:“我在此,快先来救我!”众人赶到门前,门都是锁的。铁公子又是一金追,将门打开。屈氏方蓬着头走出来,竟往里走,口里哭着道:“只怕我儿威逼死了!”韩愿道:“不曾死,方才还哭哩。”屈氏奔到内楼阁上,只见女儿听得父亲在外吆喝,急要下楼出来,却被三四个丫鬟仆妇拦住不放。屈氏忙叫道:“奉圣旨拿人,谁敢拦阻!”丫鬟仆妇方才放松。
屈氏看见房中锦绣珠玉堆满,都推开半边,单拿了一个素包头,替女儿包在头上,遮了散发与半面,扶了下来。恰好韩愿接着,同铁公子并众捕役一同领了出来。到了前堂,韩愿就带妻女跪在铁御史面前拜谢不已道:“生员并妻女三条性命,皆赖大宗师老爷保全,真是万代阴功。”铁御史道:“你不消谢我,这是朝廷的圣恩,然事在刑部勋臣,本院尚不知如何。”因看着大兴知县道:“他三人系特旨钦犯,今虽有捕役解送,但恐犹有疏虞,烦贤大尹押到刑部,交付明白,庶无他变。”知县领命,遂领众捕役将韩愿并妻女三人带去。铁御史然后指着大侯对推官说道:“沙老先生乃勋爵贵臣,不敢轻亵,敢烦贤节推相陪,送至法司。本院原系缧臣,自当还狱待罪。”说罢,即起身带着铁公子,出门上马而去。正是:
敢探虎穴英雄勇,巧识狐踪智士谋。迎得蚌珠还合浦,千秋又一许虞候。
铁御史去后,大侯款待推官,急托权贵亲友,私行贿赂,到刑部与内阁去打点,希图脱罪,不提。
却说铁御史归到狱中,即将在大侯养闲堂搜出韩愿妻女三人,押送法司审究之事,细细写了一本,顿时奏上。到次早,批下旨来道:
铁英既于养闲堂禁地搜出韩愿并其妻女,则不独心迹无欺,且参劾有实。着出狱暂供旧职,候刑部审究案定,再加升赏。钦此!铁御史得了旨,方谢恩出狱。回到私衙,铁公子迎着,夫妻父子,欢然不提。
却说刑部虽受了大侯的嘱托,却因本院捉人不出,涉于用情,不敢再行庇护,又被韩愿妻女三人口口咬定抢劫情真,无处出脱,只得据实定罪,上疏奏闻。但于疏末回护数语道:
但念沙利年登不惑,麟趾念切,故淑女情深;且劫归之后,但以礼求,并未苟犯,倘念功臣之后,或有一线可原。然恩威出自上裁,非臣下所敢专主。谨具疏奏请定夺,不胜待命之至。过两日,圣旨下了,批说道:
大侯沙利,身享高爵重位,不思修身御下,乃逞豪横,劫夺生员韩愿已受生员韦佩聘定之女为妾,已非礼法,及为御史铁英弹劾,又不悔过首罪,反捉韩愿夫妻,藏匿钦赐禁堂,转诋铁英为妄奏,其欺诳奸诈,罪莫大焉。据刑部断案,本当夺爵赐死,姑念先臣勋烈,不忍加刑,着幽闭养闲堂三年,以代流戍。其俸米拨一年给韩愿,以偿抢劫散亡。韩女湘弦,既守贞未经苟合,当着韦佩择吉成亲。韩愿敦守名教,至死不屈,为儒无愧,着准贡教授,庶不负所学。铁英据实奏劾,不避权贵,骨鲠可嘉,又能穷奸虎穴,大有气节,着升都察院掌堂。刑臣督捕徇情,罚俸三月。钦此!
自圣旨下后,满京城皆相传颂铁公子打入养闲堂、救出韩湘弦之事,以为奇人,以为大侠,争欲识其面,拜访请交者,朝夕不绝。韩愿蒙恩选职,韦佩奉旨成婚,皆铁公子之力,感之不啻父母,敬之不啻神明。
惟铁御史反以为忧,每对铁公子道:“天道最忌满盈,祸福每相倚伏。我前日遭诬下狱,祸已不测,后邀圣恩,反加迁转,可谓侥幸矣。然奸侯由此幽闭,岂能忘情?况你捉臂把胸,凌辱已甚,未免虎视眈眈,思为报复。我为臣子,此身已付朝廷,生死祸福,无可辞矣。你东西南北,得以自由,何必履此危地?况声名渐高,交结渐广,皆招惹是非之端。莫若借游学之名,远远避去,如神龙之见其首不见其尾,使人莫测,此知机所以为神也。”
铁公子道:“孩儿懒于酬应,正有此意。但虑大人职尽言路,动与人仇,孤立于此,不能放心。”铁御史道:“我清廉自饬,直道而行,今幸又为圣天子所嘉,擢此高位,即有小谗,料无大祸,汝不须在念。汝若此去,还须勤修儒业,以圣贤为宗,切不可恃肝胆血气,流入游侠。”铁公子再拜于地道:“谨受大人家教!”自此又过了两三日,见来访者愈多,因收拾行李,拜辞父母,带了小丹,径回大名府家中而去。正是:
来若为思亲,去疑因避祸。倘问去来缘,老天未说破。
铁公子到了家中,不期大名府也尽知铁公子打入养闲堂、救出韩湘弦之事,又见铁御史升了都察院,不独亲友殷勤,连府县也十分尊仰。铁公子因想道:“若终日如此,又不若在京中得居父母膝下。还是遵父命,借游学之名,远远避去为是。”在家暂住了月余,将家务交付与家人;遂收拾行李资斧,只带小丹一人去出门游学。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风流义气冤难解,名教相思害煞人。铁公子出门游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