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中玉见仇太监说话苦缠,因说道:“这婚姻大礼,关乎国体,也不是我学生与老公公私自争论的。纵不敢亵奏朝廷,亦当请几位礼臣公议,看谁是谁非。”仇太监道:“这婚姻既要争前后,哪得工夫又去寻人理论?若要请礼臣,现前的过老先生,一位学士大人在此,难道不是个诗礼之臣?就请问一声便是了。”铁中玉道:“文章礼乐,总是一般,就请教过老先生也使得。”仇太监因问道:“过老先生,我学生与铁先生这些争论的言语,你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了,谁是谁非,须要求你公判一判,去不许党护同官。”
过学士道:“老公公与铁寅兄不问我学生,我学生也不敢多言;既承下问,怎敢党护?若论起婚姻的礼来,礼中又有礼,礼外又有礼,虽召诸廷臣,穷日夜之力,也论不能定。若据我学生愚见,窃闻王者制礼,又闻礼乐自天子出,既是圣上有命,则礼莫大于此矣。于此礼不遵,而泥古执今,不独失礼,竟可谓之不臣矣!”仇太监听了,哈哈大笑道:“妙论!说得又痛快、又斩截,铁先生再没得说了!”因叫小太监满斟了一大杯酒,亲起身送到过学士面前,又深深打一恭道:“就烦过老先生为个媒儿,与我成就了这桩好事。”过学士忙接了酒,拱仇太监复了位,因回说道:“老公公既奏请过圣上,则拜老公公如命,为圣上之命也,我学生焉敢不领教?”一面饮干了酒,一面对着铁中玉道:“老公公这段姻事,既是圣上有命,就是水天老与寅翁先有盟约,只怕也不敢争论了。铁寅翁料来推不脱,倒不如从直应承了吧,好叫大家欢喜。”
铁中玉听了,就要发作,因暗暗想道:“一来碍着他口口圣旨,不敢轻毁;二来碍着内臣是皇帝家人,不便动粗;三来恐身在内厅,一时走不出来。”正想提着过学士同走,是条出路,恐发话重了,惊走了他,转缓缓说道:“就是圣旨上有命,不敢不遵,也须回去禀明父母,择吉行聘,再没学生自己应承之理。”仇太监道:“铁先生莫要读得多书多,弄做个腐儒。若是皇爷的旨意看得轻,不要遵,便凡事一听铁先生自专可也。
若是皇爷的圣旨是违拗不得的,便当从权行事,不要拘泥,哪有这些迂阔的旧套子!恰好今朝正是个黄道吉日,酒席我学生已备了,乐人已在此伺候了,大媒又借重了过老先生,内里有的是香闺绣阁,何不与舍侄女竟成鸾俦凤侣,便完了一件百年的大事?若虑尊翁大人怪你不禀明,你说是皇爷的旨意,只得也罢了。若说没妆奁,我学生自当一一补上,决不敢少。”过学士又撺掇道:“此乃仇老公公美意,铁寅兄若再推辞,便不近人情了。”铁中玉道:“要近情须先近礼,我学生今日之来,非为婚姻,乃仇老公公传宣圣旨,命微臣题画。今画两轴,才题得一轴,是圣上的正旨尚未遵完,怎么议及私事?且求老公公先请出那一轴画来,待学生应完了正旨,再及其余,也未为迟。”仇太监道:“这却甚好。只是这轴画甚大,即在楼上取下来,甚是费力,莫若请铁先生就上面去题吧。”
铁中玉不知是计,因说道:“上下总是一般,但随公公之便。”仇太监道:“既是这等,请铁先生再用一杯,好请上楼题画去,且完了一件,又完一件。”铁中玉听说,巴不得完了圣旨,便好寻脱身之路,因立起身来说道:“题画要紧,酒是不敢领了。”仇太监只得也立起身来道:“既要题画,就请上楼。”因举手拱行。铁中玉因见过学士也立起身来,因说道:“过老先生也同上去看看。”过学士将要同行,忽被仇太监瞟了一眼,会了意,就改口道:“题画乃铁寅兄奉旨之事,我学生上去不便,侯寅兄题过画下来做亲,学生便好效劳。”铁中玉道:“既然如此,学生失陪有罪了。”
说罢,竟被仇太监拱上楼来。正是:
鱼防香饵鸟防弓,失马何曾虑塞翁。只道鸿飞天地外,谁知燕阻画楼东。
铁中玉被仇太监拱上楼来,脚还未曾立稳,仇太监早已缩将下去,两个小内官,早已将两扇楼门紧紧闭上。铁中玉忙将楼中一看,只见满楼上俱悬红挂绿,结彩铺毡,装裹的竟是锦绣窝巢。楼正中列着一座锦屏,锦屏前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打扮得:
珠面金环宫样妆,朱唇海阔额山长。阎王见惯浑闲事,吓煞刘郎与阮郎!
那女子看见铁中玉到了楼上,忙立起身来,叫众侍儿请过去相见。铁中玉急要回避,楼门已紧紧闭了。没奈何,只得随着众侍儿,走上前深深作了一揖。揖作完,就回过身子来立着。那女子自不开口,旁边一个半老的妇人代他说道:“铁爷既上楼来结亲,便是至亲骨肉,一家人不须害羞,请同小姐并坐不妨。”铁中玉道:“我本院是奉圣旨上楼来题画的,谁说结亲?”那妇人道:“皇爷要题的两轴画,俱在楼下,铁爷为何不遵旨在楼下题,却走上楼来?这楼上乃是小姐的卧楼,闲人岂容到此?”铁中玉道:“你家老公公用的计策妙是妙,只可惜加在我铁中玉身上,毫厘无用!”那妇人道:“铁爷既来之,则安之。怎说没用?”铁中玉道:“你们此计,若诬我撞上楼来,我是你家老公公口称圣旨题画,哄上来的;况是青天白日,现有过学士在楼下为证,自诬不去。若以这等目所未见的美色来迷我,我铁翰林不独姓铁,连心身都是铁的,比那坐杯不乱的柳下惠、秉烛达旦的关云长,还硬挣三分。这些美人之计,如何有用!”
那女子不但不美,原是个惫赖之人,只因初见面,故装做羞羞涩涩,不便开言。后来偷眼看见铁翰林,水一般的年纪,粉一般的白面,皎皎洁洁,倒像一个美人,十分动火。又听见他说美人计没用,便着了急,忍不住大怒道:“这官人说话,也太无礼!我的虽是宦官人家,若论职分也不小。我是他侄女儿,也要算做个小姐。今日奏明皇爷嫁你,也是一团好意,怎么说是用美人之计?怎么又说没用?既说没用,我们内臣家没甚名节,拼着一个不识羞,就与你做一处,看是有用没用!”因吩咐众侍妾道:“快与我拖将过来。”众侍妾应了一声,便一齐上前说道:“铁爷听见么,快快过去,陪个小心吧,免得我们口罗唣!”铁中玉听见,又好恼又好笑,只不做声。众侍妾看见铁翰林不做声,又见女子发急,只得奔上前来,你推一把,我扯一把,夹七夹八地乱嘈。铁中玉欲要认真动手,却又见是一班女子,反恐装村,只得忍耐,因暗想道:“俗语说:‘山鬼之伎俩有限,老僧之不睹不闻无穷。’只不理他们便了。”因移了一张椅子,远远地坐下,任众侍妾言言语语,他只默然不睬。正是:
刚到无加柔至矣,柔而不屈是真刚。若思何物刚柔并,惟有人间流水当。
铁中玉正被众侍妾口罗唣,忽仇太监从后楼转出来,一面将众侍妾喝退道:“贵人面前,怎敢如此放肆!”一面就对铁中玉道:“铁先生这段婚姻,已做到这个田地,料想也推辞不得,不如早早顺从了吧。也免得彼此失了和气。”铁中玉道:“非是学生不从,于礼不可也。”仇太监道:“怎么不可?”铁中玉道:“老公公不看见《会典》上有一款:‘外臣不许与内臣交结。’交结且不可,何况联婚?”仇太监道:“这是旧制,旧制既要遵,难道皇爷的新命倒不要尊?”铁中玉道:“就是要遵,也须明奏了圣旨,谢过恩,然后遵行。今圣旨不知何处,恩又不曾谢,便要草草结亲,这是断乎不可,望老公公原谅。”二人正在楼上争论,忽两个小太监慌慌忙忙跑将来,将仇太监请了下去。
原来是侯总兵边关上又招降了许多敌人,又收了许多进贡的宝物,亲解来京朝见,蒙圣上赐宴。因前保举是铁中玉,故有旨召翰林铁中玉陪宴。侍宴官得了旨,忙到铁衙来召,闻知被仇太监邀了去,只得赶到仇太监家里来寻。看见铁翰林跟随的长班并马,俱在门前伺侯,遂忙禀仇太监要人。仇太监出来见了,闻知是这些缘故,与过学士两个气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话都说不出来。侍宴官又连连催促。仇太监无可奈何,只得叫人开了楼门,放他下来。
铁中玉下便下来,还不知是甚么缘故,因见侍宴官与长班禀明,方才晓得。又见侍宴官催促,就要辞出。仇太监满肚皮不快活,因说道:“陪宴固是圣旨,题画也是圣旨,怎么两轴只题一轴?明日圣上见罪,莫怪我不早说话。”铁中玉道:“我学生多时催题,老公公匿画不出,叫学生题甚么?”原来这轴画原在楼下,因要骗铁中玉上楼,故不取出;及骗得铁中玉上楼,便将这轴画好好地铺在案上,好入他的罪。今听见铁中玉说匿画不出,因用手指着道:“现放在书案上,你自不奉旨题写,却转说匿画,幸有过老先生在此做个见证。”铁中玉见画在案上,便不多言,因走近前,展开一看,却画的是一枝半红半白的梅花,与前边的磬口蜡梅,又不相同,便磨墨濡毫要题。侍宴官见铁中玉要题画,因连连催促道:“题诗要费工夫,侯总爷已将到,恐去迟了。”铁中玉道:“不打紧。”因纵笔一挥,挥完掷笔,将手与过学士一拱道:“不能奉陪了。”竟往外走。仇太监只得送他出门上马而去。正是:
孤行不畏全凭胆,冷脸骄人要有才。胆似子龙重出世,才如李白再生来。
仇太监送了铁中玉去后,复走进来,叫过学士将此画题的诗,念与他听。过学士因念道:
一梅忽作两重芳,仔细看来觉异常。认作红颜饶雪色,欲愁白面带霞光。莫非浅醉微添晕,敢是初醒薄晓妆。休怪题诗难下笔,枝头春色费商量。过学士念完,仇太监虽不深知其妙,但见其下笔敏捷,也就惊倒。因算计道:“这小畜生有如此才笔,那水小姐闻知也是个才女,怎肯放他?”过学士道:“他不放他,我学生如何又肯放他?只得将他私邀养病之事,央一个敢言的当道,上他一本,使他必不成全,方遂我意。”只因这一算,有分教:
镜愈磨愈亮,泉越汲越清。不知过学士央谁人上本,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