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肉眼无知肉食鄙,肮脏英雄,认作驽骀比。不是虚拘缚其体,定是苛文致其死。 自分奇才今已矣,岂料临刑,突尔逢知己。拔起边庭成大功,始知国士能如此。
右调《蝶恋花》
话说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接了圣旨,随即会同定了审期,在公衙门提出侯孝来同审。这日,适值铁公子又因有事到京中来省亲,问道:“母亲,父亲因为甚公务出门?”石夫人道:“为审一员失机该杀的大将,这件事已审过一番,今奉旨典刑,不敢耽延,大清晨就去了。”铁公子道:“孩儿听得边关连日有警,正在用人之际,为何转杀大将?父亲莫要没主意,待孩儿去看看。”石夫人道:“看看也好,只是此乃朝廷大事,不可多嘴。”
铁公子应诺,因叫长班领到三法司衙门去看。只见那大将侯孝,已奉旨失机该斩,绑了出来,只待午时三刻,便要行刑。铁公子因分开众人,将那大将一看,只见那人年纪只好三十上下,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十分精悍。心下暗惊道:“此将才也,为何遭此!”因上前问道:“我看将军堂堂凛凛,自是英杰中人,为何杀人不过,失了事机?”那大将听见说他杀人不过,不禁暴声如雷道:“大丈夫视死如归,便死便杀,也不为大事。只是我侯孝两臂有千斤之力,一身有十八般本事,怎地说杀人不过,失了甚么事?”铁公子道:“既不失机,为何获此大罪?请道其详。”那大将道:“罢了,事到如今,说也无益。”铁公子道:“不说也罢。只是自今边庭,正需人用,将军还能力战否?”那人道:“斩将搴旗,本分内事,有甚不能?”
铁公子听了,便不再问,竟气忿忿直冲着甬道,奔进三法司堂上来,大叫道:“三位老大人乃朝廷卿贰大臣,宜真心为国!为何当此边庭紧急之秋,国家无人之日,乃循案牍具文,而杀大将,误国不浅!请问还是为公乎,为私乎?窃为三大人不取也!”刑部侍郎王洪与大理寺卿陈善、都察院铁英三人,因过学士本上有先正典刑之言,圣上准了,便不敢十分辩驳,虽同拟了一个“斩字”,请下旨来,心下却总有几分不安。急见有人嚷上堂来,不觉又惊又愧又怒,再细看时,却认得是铁公子。刑部与大理寺不好作威,倒是铁都院先拍案怒骂道:“好大胆的小畜生,这是朝廷的三法司,乃王章国宪森严之地,三大臣奉旨在此,审狱决囚。你一介书生,怎敢到此狂言!法不私亲,左右拿下!”
铁公子大叫道:“大人差矣!朝廷悬登闻鼓于国门,凡有利弊,尚许诸人直言无隐,怎出生入死之地,不容人伸冤!”铁都院道:“你是侯孝甚人,为他伸冤!”铁公子道:“孩儿素不识侯孝,怎为他伸冤?但念人材难得,乃为朝廷的大将伸冤。”铁都院道:“朝廷的大将,生杀自在朝廷,关你何事,却如此胡为?快与我拿下!”衙役见都院吩咐,只得上前来拿。刑部与大理寺都摇头道:“且慢!”因将铁公子唤到公座前,好言抚慰道:“贤契热肠直性,虽未为不是,但国有国法,官有官体,狱有狱例,自难一味卤莽而行。
就是这侯孝失机一案,已系狱经年,水居一兵部,又为他谪戍,则当时论其非而议其,过者,不一人矣。岂至今日过犯尚存,罪章犹在,而问官突然辨其无罪,此国法官体、狱情之所必无也。设有议轻之奏,尚不敢擅减重条,况过学士弹章请斩,而圣旨明已依拟,则问官谁敢立异为之请命哉?势不可也!”铁公子听了,怫然长叹道:“二位大人之言,皆庸碌之臣贪位慕禄保身家之言也,岂真心王室,以国事为家事者所忍出哉?倘国法、官体、狱情必应如此,则一下吏为之有余,何必老大人为股肱腹心耶?且请问古称尧曰‘宥之三’,皋陶曰‘赦之三’,此何意也?若果如此言,则都俞吁弗,大非圣世君臣矣。”
王与陈善听了,俱默默无言。铁都院因说道:“痴儿子,无多言,这侯孝一死不能免矣。”铁公子忿然曰:“英雄豪杰,天生实难,大人奈何不惜?若必斩侯孝,请先斩我铁中玉。”铁都院道:“侯孝前之失机,已有明据,斩之不过一驽骀耳,何足为怪?”铁公子道:“人不易知,知人不易。侯孝气骨岩岩,以之守边,乃万里长城也,一时将帅,恐无其比。”铁都院道:“纵使有才,其如有罪何?”铁公子道:“自古之英雄,往往有罪朝廷,所以有戴罪立功之条,正此意也。”王洪道:“使过必须人保,你敢力保么?”铁公子道:“倘赦侯孝,使之复将,不能成功,先斩我铁中玉之头,以谢轻言之罪。”
王洪、陈善因对铁都院道:“此乃众人属目之地,既是令公子肯挺身力保,则此番举动,料不能隐瞒也。若定然不听,我三人只合据实奏闻,请旨定夺。”铁都院到此田地,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从。王洪因唤转侯孝,依旧下狱,就叫铁公子面写一张保状,着差人带起,然后三人写了一本,顿时达上。此时边庭正紧急,拜本上去,只隔一日,御批就下来道:
边关需人正急,铁英子铁中玉,既盛称侯孝有才,可御边患,朕岂不惜?今暂赦前罪,假借原衔,外赐剑一口,凡边庭有警之处,俱着即日领兵救援破敌。倘能成功,另行升赏。如再失机,即着枭示九边,以儆无能。水居一前荐,铁中玉后保,俱照侯孝功罪,一体定其功罪。呜呼,使其过正,以勖其功,朕所望也。死于法何如死于敌,尔其懋哉!钦此。
圣旨下了,报到狱中,侯孝谢过圣恩,出了狱,且不去料理军务,先骑着一匹马,一径来拜谢铁公子。二人相见,英雄识英雄,彼此爱慕至极。铁公子留饭,侯孝也不推辞,说一回剑术,谈一回兵机,二人痛饮了一日,方才别去。到第二日,兵部因边庭乏人,又见期限紧急,一面料理兵马,一面就催促起身。侯孝这番到边,虽说带罪,却是御批,更加赐剑,一时边帅无人敢与他作梗,故得任意施展。不半年,报了五捷,边境一时肃清。天子大悦,加升总兵。水居一先复了侍郎之职。后因屡捷,加升尚书。铁中玉力保有功,特授翰林院待诏。铁中玉上疏辞免,愿就制科。过学士自觉无颜,只得告病不出。正是:
冤家初结时,只道占便宜。不料多翻复,临头悔自迟。
却说水居一升了尚书,饮诏还京,何等荣耀!那些卫所管辖之官,并上司武弁,前为过学士出力作恶者,尽皆慌了,无不自缚,俯首请罪。水尚书肚皮宽大,俱不与他较量。
到了京中,见过圣上,谢了恩,闻知铁公子在三法司堂上,以死力保侯孝,侯孝方能成功;又访知他前日打入大侯养闲堂,救出了韩愿妻女。既感其恩,又慕其豪杰,到了尚书的任,即用两个名帖,来拜铁都院父子。铁都院接见,略叙寒温。水尚书即欲请铁公子来相见。铁都院道:“今秋大比,他在西山藏修,故有失迎候。”水尚书道:“我学生此来,虽欲拜谢贤乔梓提拔之恩,然实慕令公子少年许多英雄作用,欲求一见,以慰平生,奈何无缘,却又不遇!”铁都院道:“狂妄小子,浪得虚名,我学生正以为忧,屡屡戒饬,怎老先生转过为垂誉,何敢当也!”水尚书道:“令公子侠烈非狂,真诚无妄,学生非慕其名,正慕其实,故殷殷愿见也。”铁都院道:“下学小子,既蒙援引,诚厚幸也,自当遣其上谒。”水尚书道:“倘蒙惠顾,乞先示告,以便扫门恭候。”再三恳约,方才别去。正是:
秣马明所好,溯洄言愿亲。殷勤胡若此,总是为伊人。
铁都院本意愿不欲儿子交接,因水尚书投贴来拜,又再三要见,不可十分过辞,只得差人到西山,报与铁公子知道,就叫他进城来回拜。铁公子闻知,因想道:“他来拜我,只不过为我保了侯总兵,连他都带升了,感谢之意,何必面见?”因吩咐来役道:“你可禀上太爷,就说我说,既要山中读书,长安城中,乃冠盖往来之地,哪里应酬得许多?求老爷一概谢绝为妙。”
来役领命回复铁都院。铁都院点头道:“这也说得是。”因自来答拜。见了水尚书,即回说道:“小儿闻老先生垂顾,即欲趋瞻山斗;不期卧病山中,不能如愿,获罪殊深。故我学生特先代为请荆,稍可步履,即当走叩。”水尚书道:“古之高人,只许人闻其名,不许人识其面,正今日令公子之谓也,愈令我学生景仰不尽。”说罢,铁都院辞了出来。
水尚书因暗想道:“我女儿冰心,才貌出众,聪慧绝伦,我常虑寻不出一个佳婿来配他。今日看起这铁公子来,举动行事,大是可见;况闻他尚未有婚,又与他有恩,若舍此人不求,真可谓当面错过矣。但不知人物生得如何,必须一面,方可决疑。”主意定了,即差人去细细访问,铁公子可在西山读书否?差人回报,果在西山读书。水尚书因瞒着人,到第二日,起个绝早,竟是便服,只自骑了一匹马,带了三四个贴身服侍的长班,悄悄到西山来拜铁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