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公子见二人互相款留,竟不计前情,只认做好意,便笑了一笑坐下,不复言去。不多时,备上酒来,过公子就逊坐。铁公子道:“原蒙怜朝饥而授餐,为何又劳赐酒?恐饮非其时也。”过公子笑道:“慢慢饮去,少不得遇着饮时。”三人俱各大笑,就坐而饮。原来三人与曲蘖生俱是好友,一拈上手,便津津有味,你一杯,我一盏,便不复推辞。
饮了半晌,铁公子正有个住手之意,忽左右报王兵部的三公子来了。三人只得停杯接见。过公子就安坐道:“王兄来得甚好。”因用手指着铁公子道:“此位铁兄,豪杰士也,不可不会。”王公子道:“莫非就是打入大侯养闲堂的铁挺生兄么?”水运忙答道:“正是,正是。”王公子因重复举手打恭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因满斟了一巨觞,送与铁公子道:“借过兄之酒,聊表小弟仰慕之私。铁公子接了,也斟觞回敬道:“小弟粗豪何足道,台兄如金如玉,方得文品之正。”彼此交赞,一连就是三巨觞。
铁公子正要告止,忽左右又报李翰林的二公子来了。四人正要起身相迎,那李公子已走到席前止住道:“相熟兄弟,不消动身,小弟竟就坐吧。”过公子道:“尚有远客在此。”铁公子听说,只得离席作礼。那李公子且不作揖 ,先看着铁公子问道:“好英俊人物!且请教长兄尊姓台号?”铁公子道:“小弟乃大名铁中玉。”李公子道:“这等说是铁都宪的长君了。”连连作揖道:“久闻大名,今日有缘幸会。”过公子就邀入坐。
铁公子此时酒已半酣,又想着要行,因辞说道:“李兄才来,小弟本不该就要去,只因来得早,叨饮过多,况行色倥偬,不能久住,只得要先别了。”李公子因作色道:“铁兄也太欺人了!既要行,何不早去,为何小弟刚到,就一刻也不能留?这是明欺小弟不足与饮了。”水运道:“铁先生去是要去久了,实不为李先生起见。只是李先生才来,一杯也不共饮,未免恝然。方才王先生已有例,对饮过三巨觞。李先生也只照例对饮三觞吧。三觞饮后,去不去,留不留,听凭主人,却与客无干。”李公子方回嗔作喜道:“水老丈此说,还觉略略近情。”铁公子无奈,只得又复坐下,与李公子对饮了三巨觞。
饮才完,忽左右又报道:“张吏部的大公子来了。”众人还未及答应,只见那张公子歪戴着一顶方巾,乜斜着两只色眼,糟包着一个麻脸,早吃得醉醺醺,一路叫将进来道:“哪一位是铁兄,既要到我历城县来做豪杰,怎不会我一会?”铁公子正立起身来,打算与他施礼,见他言语不逊,便立住答应道:“小弟便是铁挺生,不知长兄要会小弟,有何赐教?”张公子也不为礼,瞪着眼对铁公子看了又看,忽大笑说道:“我只道铁兄是七个头八个胆的好汉子,却原来青青眉目,白白面孔,无异于女子。这且慢讲,且先较一较酒量,看是如何。
”众人听了,俱赞美道:“张兄妙论,大得英雄本色!”铁公子道:“饮酒饮情也,饮兴也,饮性也,各有所思。故张旭神圣之传,仅及三杯;淳于髡簪珥纵横,尽乎一夜。而此时之饮,妙态百出,实未尝较量多寡以为雄。”张公子道:“既有饮态百出,安知较量多寡以为雄,又非饮态中之妙态哉!”且用手扯了铁公子同坐下,叫左右斟起两巨觞来,将一觞送与铁公子,自取一觞在手,说道:“朋友饮酒饮心也,我与兄初会面,知人知面不知心,且请一觞,看是如何?”因举起觞来一饮而干。自干了,遂举空觞,要照干铁公子。铁公子见他干得爽快,无奈何也只得勉强吃干了。张公子见铁公子吃干,方欢喜道:“这才像个朋友!”一面又叫左右斟起两觞。
铁公子因辞道:“小弟坐久,叨饮过多,适又陪王兄三觞,李兄三觞,方才却又陪长兄一觞,贱量有限,实实不能再饮了。”张公子道:“既王、李二兄俱连三觞,何独小弟就要一觞而止,是欺小弟了。不瞒长兄说,小弟在历城县中也要算一个人物,从不受人之欺,岂肯受吾兄之欺哉?”因举起觞来,又一饮而干。自干了,又要照干铁公子。铁公子因来得早,又不曾吃饭,空心酒吃了这半日,实实有八九分醉意,拿着酒杯,只是不吃。因被那张公子催得紧急,转放下酒杯,瞪着眼,靠着椅子,也不作声,但把头摇。
张公子看见铁公子光景不肯吃,便满面含怒道:“讲明对饮,我吃了,你如何不吃?莫非你倚强欺我么?”铁公子一时醉得身子都软了,靠着椅子,只是摇头道:“吃得便吃,吃不得便不吃,有甚么强,有什么欺?”张公子听了,忍不住发怒道:“这杯酒你敢不吃么?”铁公子道:“不吃便怎么?”张公子见说不吃,便勃然大怒道:“你这小畜生,只可在大名府使势,怎敢到我山东来装腔!你不吃我这杯酒,我偏要你吃了去!”因拿起那杯酒来,照着铁公子夹头夹脸只一浇。
铁公子虽然醉了,心上却还明白,听见张公子骂他小畜生,又被浇了一头脸酒,着这一急,急得火星乱迸,因将酒都急醒了。忙跳起身来将张公子一把抓住,揉了两揉道:“好大胆的奴才,怎敢到虎头上来寻死!”张公子被揉急了,便大叫道:“你敢打我么?”铁公子便兜嘴一掌道:“打你便怎么!”玉、李二公子看见张公子被打,便一齐乱嚷道:“小畜生,这是甚么所在,怎敢打人!”过公子也发话道:“好意留饮,乃敢倚酒撒野,快关门,不要放他走了。且打他个酒醒,再送到按院去治罪!”暗暗把嘴一呶,两厢早走出七八个大汉,齐拥到面前。水运假劝道:“不要动粗!”因要上前来封铁公子的手。铁公子此时酒已急醒了,看见这些光景,已明知落局,转冷笑一笑道:“一群疯狗,怎敢来欺人!”因一手捉住张公子不放,一手将台子一掀,那些肴馔碗盏,打翻一地。水运刚走到身边,被铁公子一只推道:“看水小姐分上,饶你打!”早推跌去有丈余远近,跌倒地上,扒不起来。
王、李二公子看见势头凶恶,不敢上前,只是乱嚷乱叫道:“反了,反了!”过公子连连挥众人齐上,众人刚就到来,早被铁公子将张公子就像提大侯的一般,提将起来,只一手扫得众人东倒西歪。张公子原有个色厉内荏、花酒淘虚的人,那里禁起提起放倒,扌敦扌敦摔摔,只弄得头晕眼花,连吃的几杯酒都呕了出来,满口叫道:“大家不要动手,有话好讲!”铁公子道:“没甚话讲,只好好送我出去,便万事全休;若要圈留,叫你人人都死!”张公子连连应承道:“我送你,我送你。”铁公子方将张公子放平站稳了,一手提着,自步了出来。众人眼睁睁看着,气得白挺,又不敢上前,只好在旁说硬话道:“禁城之内,怎敢如此胡为!且饶他去,少不得要见个高下。”
铁公子只作不听见,提着张公子,直同走出大门之外,方将手放开道:“烦张兄传语诸兄:我铁中玉若有寸铁在手,便是千军万马中也可出入,何况三四个酒色之徒、十数个挑粪蠢汉,指望要捋猛虎之须,何其愚也!我若不念绅宦体面,一个个毛都扫光,腿都打折。我如今饶了他们的性命,叫他须朝夕焚香顶礼,以报我大赦之恩,不可不知也!”说罢,将手一举道:“请了。”竟大踏步回下处来。
到得下处,只见小丹行李已打点得端端正正,又见水用牵着一匹马,也在那里伺候。铁公子不知就里,因问水用道:“你在此做甚?”水用道:“家小姐访知过公子留铁相公吃酒,不是好意,定有一场争斗。又料定过公子争斗铁公子不过,必然要吃些亏苦。又料他若吃些亏苦,断不肯干休,定要起一场大是非。家小姐恐铁相公不在心,竟去了,让他们造成谤案,那时再辩就迟了。家小姐又访知按院出巡东昌府,离此不远,请铁相公一回来,即快去面见冯按院,先将过公子恶迹呈明,立了一案,到后任他怎生播弄,便不妨了。故叫小人备马,在此伺候,服侍铁相公去。”铁公子听了,满心欢喜道:“你家小姐怎在铁中玉面上如此用情,真令人感激不尽。你家小姐料事怎如此快爽,用心怎如此精细,真令人叹服不了!既承小姐教诲,定然不差。”因讲下处,吃了午饭,辞了主人,竟上马带着水用、小丹,来到东昌府,去见冯按院。正是:
英俊多余勇,佳人有俏心。愿为知己用,一用一番深。
铁公子到了东昌府,访知冯按院正坐衙门,忙写了一张呈子,将四公子与水运结党朋谋陷害之事,细细呈明,要他提疏拿问。走到衙门前,不等投文放告,竟击起鼓来。击了鼓,众衙役就不依衙规,竟扯扯曳曳,拥了进来。到了丹墀,铁公子尊御史代天巡狩的规矩,只得跪一跪,将呈子送将上去。冯按院在公座上见铁公子,已若认得,及接呈子一看,见果是铁中玉。也不等看完呈子,就走出公座来,一面叫掩门,一面就叫门子请铁相公起来相见。
铁公子因上堂来,还要再跪,冯按院用手挽住,只以常礼相见。一面看坐待茶,一面就问道:“贤契几时到此,到此何干?本院并不知道。”铁公子道:“晚生到此,不过游学,原无甚事。本不该上渎,不料无意中忽遭群奸结党陷害,几至丧命,今幸逃脱,情实不甘。故匍匐台前,求老恩台代为伸雪。”冯按院听了道:“谁敢大胆陷害贤契?本院自当尽法。”时复取呈子,细细看完,便蹙着眉头,只管沉吟道:“原来又是他几人!”铁公子道:“锄奸去恶,宪台事也。老宪台镜宇清肃,无所畏避,何独踌躇,宽假于此辈?”冯按院道:“本院不是宽假他们。
但因他们尊翁,俱当道于朝,处之未免伤筋伤骨,殊觉不便。况此辈不过在膏梁纨衤夸中作无赖,欲警戒之,又不知悛改;欲辱弹章,又实无强梁跋扈之雄。故本院未即剪除耳。今既得罪贤契,容本院细思所以治之者。”铁公子道:“事既难为,晚生怎敢要苦费老宪台之心?但晚生远人,今日之事,若不先呈明,一旦行后,恐他们如鬼如蜮,词转捏虚,以为毁谤,则无以解。既老宪台秦镜已烛其奸,则晚生安心行矣。此呈求老宪台立案可也。”冯按院听了,大喜道:“深感贤契相谅,乞少留数日,容本院尽情。”铁公子立刻要行,冯按院知留不住,取了十二两程仪相送。铁公子辞谢而出。正是:
乌台有法何须执,白眼无情用转多。不知铁公子别后,又将何住,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