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莫讶腰柔手亦纤,蹙愁戏恨怪眉尖。热心未灸情冰冷,苦口能听话蜜甜。既已无他应自信,不知有愧又何嫌。若教守定三千礼,纵使潜龙没处潜。
话说水运一团高兴,走过去要拿把冰心小姐,不料转被小姐说出许多大议论压倒,他口也开不得,只得默默地走了回来,心下暗暗想道:“这丫头如此能言快语,如何说得他过?除非拿着他些毛病方好。”正想不了,过公子早着人来请,只得走去相见,先将铁公子果然是侄女儿用计移了来家养病之事说了一遍。过公子听见,不觉大怒道:“他是个闺中弱女,怎留个少年男子在家!老丈人,你是他亲叔子,就该着实责备教训他才是。”水运道:“我怎么不责备他?但他那一张嘴,就似一把快刀,好不会说!我还说不得他一句,他早引古援今,说出无数大道理来,叫我没的开口。”因将冰心小姐之言,细细述了一遍。
过公子听了顿足道:“这不过是养汉撇清之言,怎么信得他的?”水运道:信是信他不过,但此时捉不着他的短处,却奈何他不得。”过公子道:“昨日成奇对我说,那姓铁的后生,人物倒甚是生得清秀,前日在县尊公堂上,他只因看见你侄女的姿色,故发作县尊,希图你侄女儿感激他,以为进身之计。就是你侄女接他来家养病,岂真是报恩报德之意?恐是这些假公之言,正是欲济其私也。今日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共居一室,又彼此有恩有情,便是圣贤,恐亦把持不定。”水运道:“只空言揣度,便如何肯服?莫若待我回去,今夜叫个小丫头躲到他那边,看他做些甚事,说些甚话,倘有一点差错处,被我们拿着,他便强不去了。”过公子道:“这也说得是。”
水运因别了回来,捱到黄昏以后,悄悄开了小门,叫一个小丫头闪过去,躲在柴房里,听他们说话与做事。那小丫头听了半夜,只等冰心小姐进内去睡了,他又闪了过来回复水运道:“那个铁相公,病虽略好些,还起不来,只在床上坐,粥食都送到床上去吃。”水运问道:“小姐却在哪里?小丫头道:“小姐只在大厅上看众姐姐们煎药的煎药,煮粥的煮粥。”水运又问道:“小姐可进房去么?”小丫头道:“小姐不见进房。”水运又问道:“那个铁相公可与小姐说话?”小丫头道:“并不听见说话。只听见一个书僮出来传话说:‘请小姐安寝,莫要太劳,反觉不安。’水运道:“小姐却怎样回他?”小丫头道:“小姐却叫众姐姐对那铁相公说:‘小姐已进内了。’其实小姐还坐在厅上,只打听得那铁相公睡着了,方忙忙进去。我见小姐进去了,没得打听,方溜了过来。”
水运听了,沉吟道:“这丫头难道真个冰清玉洁,毫不动心?我不信!”因叫小丫头第二夜、第三夜,一连去打听三四夜。小丫头说来说去,并无一语涉私。弄得水运没计,只得来回复过公子道:“我叫一个小丫头,躲过去打听了三四夜,惟有恭恭敬敬,主宾相待,并无一点差错处,舍侄女真真要让他说得嘴响。”过公子连连摇头道:“老丈人,你这话,只好耍呆子!古今之有几个柳下惠?待我去与县尊说,叫他出签,拿一个贴身伏侍的丫鬟去,只消一拶,包管真情直露,那时莫说令侄女的嘴说不响,只怕连老丈人的嘴,也说不响了。”水运道:“冤屈杀我,难道我也瞒你?据那小丫头是这样说,我也在此猜疑,你怎连我也疑起来?”过公子道:“你既不瞒我,可再去留心细访。”水运只得去了。
过公子随即来见县尊,将铁公子果是水小姐移去养病,并前后之事说了一遍,要他出签去拿丫鬟来审问。县尊道:“为官自有官体,事无大小,必有人告发,然后可以出签拿人。再无个闺阁事情,尚在暖昧,劈空竟拿之理。”过公子道:“若不去拿,岂有老父母治化之下,明明容他们一男一女,在家淫秽,有伤朝廷名教之理?”县尊道:“淫秽固伤名教,若未如所说,不淫不秽,岂不又于名教有光?况这水小姐,几番行事,多不可测;这一个铁生,又昂藏磊落,胆勇过人,岂可寻常一概而论?”过公子道:“这水小姐,治晚生为他费了无数心机,是老父母所知者,今竟视为陌路。这铁生毫无所倚,转为入幕之宾,叫治晚生怎生气得他过!”县尊道:“贤契不须着急,本县有一个门子,叫做单,专会飞檐走壁,钻穴逾墙。近为本县知道了,正要革役,治他之罪。今贤契既有此不明不白之事,待本县恕他之罪,叫他暗暗一窥,贞淫之情,便可立判矣。”过公子道:“若果如此,使他丑不能遮,则深感老父母用情矣。”
县尊因差人叫将单带到。县尊点点头,叫他跪近面前,吩咐道:“你的过犯,本该革役责的。今有一事差你,你若访得明白,我就恕你不究了。”单连连磕头道:“既蒙大恩开豁,倘有差遣,敢不尽心?”县尊道:“南门里水侍郎老爷府里,你认得么?”单道:“小的认得。”县尊道:“他家小姐,留了个铁公子在家养病,不知是为公,还是为私,你可去窥探个明白来回我,我便恕你前罪,决不食言。倘访不的确,或朦胧欺蔽,又别生事端,则你也莫想活了!”单又连连磕头道:“小的怎敢!”县尊因叫差人放了单去了。正是:
青天不睹覆盆下,厨中方知灵鲤心。莫道钻窥非美事,不然何以别贞淫?
过公子见县尊差了单去打听,因辞谢了回家去候信不提。
却说这单领了县主之命,不敢怠慢,因悄悄走到水府前后,看明的确。捱到人静之时,便使本事拣低矮僻静处,爬了进去,悄悄踅到厨房外打听。只听见厨房里说:“整酒到大厅上与铁相公起病。”因又悄悄地踅到大厅上来,只见大厅上,小姐自立在那里,吩咐众人收拾。他又悄悄从厅背后屏门上,轻轻扒到正梁高头,缩做一团蹲下,窥视下面。
只见水小姐叫家人直在大厅的正中间,垂下一挂珠帘,将东西隔做两半:东半边帘外设了一席酒,高高点着一对明烛,是请铁相公坐的;西半边帘内,也设了一席酒,却不点灯火,是水小姐自坐陪的。西边帘里黑暗,却看得见东边帘外;东边帘外明亮,却看不见西边帘里。又在东西帘前,各铺下一张红毡毯,以为拜见之用。又叫两个家人,在东边伺候,又叫两个仆妇,立在帘中间,两边传命。内外斟酒上菜,俱是丫鬟。诸色打点停当,方叫小丹请相公出来。
原来铁公子本是个硬汉子,只因被泄药病倒,故支撑不来。今静养了五六日,又得冰心小姐药饵斟酌,饮食调和,不觉精神渐渐健旺起来,与旧相似。冰心小姐以为所谋得遂,满心欢喜,故治酒与他起病。铁公子见请,忙走出房,看见冰心小姐垂帘设席,井井有条,不独心下感激,又十分起敬。因立在东边红毡上,叫仆妇传话,请小姐拜谢。仆妇还未及答应,只听得帘内冰心小姐早朗朗地说道:“贱妾水冰心,多蒙公子云天高谊,从虎口救出,其洪恩不减天地父母。况又在公堂之上,亲承垂谕,本不当作此虚假防嫌,但念家严远戍边庭,公子与贱妾,又皆未有室家,正在嫌疑之际,今屈公子下榻于此,又适居指视之地,万不得已,设此世法周旋,聊以代云长之明烛,乞公子勿哂勿罪。”
铁公子道:“小姐处身涉世,经权并用;待人接物,情礼交孚,屈指古今壮大阁之秀,从来未有。即如我铁中玉,陷于奸术,惟待毙耳。设使小姐于此时,无烛照之明,则不知救,无潜移之术,则不能救,无自信之心,则不敢救。惟小姐独具千古的灵心侠胆,卓识远谋,不动声色,出我铁中玉于汤火之中,而鬼神莫测,真足令剧孟寒心,朱家袖手。故致我垂死之身,得全生于此,大恩厚德,实无以报。请小姐台坐,受我铁中玉一拜。”冰心小姐道:“惟妾受公子之恩,故致公子被奸人之害。今幸公子万安,止可减妾罪一二,何敢言德?妾正有一拜,拜谢公子。”说完,两人隔着帘子,各拜了四礼,方才起来。
冰心小姐就满斟一杯,叫丫鬟送到公子席上,请公子坐下。铁公子也斟了一杯,叫丫鬟捧入帘内,回敬冰心小姐。二人坐下,饮不到三巡,冰小心姐就问道:“前日公子到此,不知原为何事?”铁公子道:“我学生到此,原无正事。只因在京中,为家父受屈下狱,一时愤怒,打入大侯养闲堂禁地,救出抢劫去女子,证明其罪,朝廷将大侯幽闭三年。结此一仇,家父恐有他变,故命我游学以避之。不期游到此处,又触怒了这个贱坏知县,他要害我性命,却亏小姐救了,又害我不得,只怕他倒要被我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