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公子见已到县前,料走不去,方放开手,走到鼓架边,取出马鞭子,将鼓乱敲,敲得扑咚咚响亮,已惊动县前众衙役,都一齐跑来,将铁公子围住道:“你是甚么人,敢来击鼓?快进去见老爷!”原来县尊已有过家人来报知抢得水小姐来,要他断归过公子,故特坐在堂上等侯。不期水小姐不见来,忽闻鼓响,众衙役拥进一个书生来禀道:“擅击鼓人,带见老爷!”
那书生走到堂上,也不拜,也不跪,但将手一举道:“老先生请了!”县尊看见,因问道:“你是甚么人,因何事击鼓?”铁公子道:“我学生是甚人,老先生不必问,我学生也不必说。但我学生方才路见一件抢劫冤屈之事,私心窃为不平,敢击鼓求老先生判断,看此事冤也不冤?并仰观老先生公也不公?”县尊看见铁公子人物俊爽,语言凌厉,不敢轻易动声色,只问道:“你且说有甚抢劫冤屈之事?”铁公子道:“现在外面,少不得进来。”才说未完,只见过家的一伙人,早已将冰心小姐围拥着进来了。冰心小姐还未走到,成奇早充做过家家人,上前禀道:“这水小姐,是家公子久聘定下的,因要悔赖婚姻,故家公子命众人迎请来,先见过太爷,求太爷断明,好迎请回去结亲。”县尊道:“既经久聘,礼宜迎归结亲,何必又断?不必进来,竟迎去吧!”成奇听了,就折回身拦住众人道:“不必进去了,太爷已断明,亲自吩咐叫迎回去结亲了。”
冰心小姐刚走到甬道中间,见有人拦阻,便大声叫起冤屈来,因急走两步,要奔上堂来分诉。旁边皂快早用板子拦住道:“老爷已吩咐出去,又进来做甚么?”冰心小姐见有人拦阻,不容上堂,又见众人推他出去,便盘膝坐在地下,放声大哭道:“为民父母,职当伸冤理屈,怎么不听一言!”县尊还指手叫去,早急得铁公子暴跳如雷,忙赶上堂来,指着县尊乱嚷道:“好糊涂官府!怎公堂之上,只听一面之词,全不容人分诉?就是天下之官,贪贿慕势,也不至此。要是这等作为,除非天下只一个知县方好,只怕还有府道、抚台在上!”县尊听见铁公子嚷得不成体面,便也拍案大怒道:“这是朝廷设立的公堂,你是甚么人,敢如此放肆!”铁公子复大笑道:“这县好个大公堂!便是公侯人家,钦赐的禁地,我学生也曾打进去,救出人来,没人敢说我放肆!”
原来这个知县新选山东不久,在京时,铁公子打入大侯养闲堂这些事都是知道的。今见铁公子说话相近,因大惊问道:“如此说来,老长兄莫非就是铁都院长公子铁挺生么?”铁公子道:“老先生既知道我学生贱名,要做这些不公不法之事,也该收敛些!”县尊见果是铁公子,忙走出公位,深深施礼道:“小弟鲍梓,在长安时,闻长兄高名,如雷轰耳,但恨无缘一面。今辱下临,却又坐此委曲,得罪长兄,统容荆请。”一面看坐,请铁公子分宾主坐下,一面门子就送茶。
茶罢,县尊因说道:“此事始末,长兄必然尽知,非小弟敢于妄为;只缘撇不过过公子情面耳。”铁公子道:“此事我学生俱是方才偶然撞见,其中始末,倒实实不知,转求见教。”县尊道:“这又奇了!小弟只道长兄此来,意有所图,不知竟是道旁之冷眼热心,一发可敬。”因将水小姐是水侍郎之女,有个过公子,闻其美,怎生要娶他;他叔叔水运,又怎生撺掇要嫁他;他又怎生换八字,移在水运女儿名下;后治酒骗他,他又怎生到门脱去;前在南庄抢劫他,他又怎生用石块抵去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喜得个铁公子心窝里都跳将起来,因说道:“据老先生如此说来,这水小姐竟是个千古的奇女子了,难得,难得!莫要错过!”也顾不得县尊看着,竟抽起身来,走到甬道上,将冰心小姐一看,果然生得十分美丽。怎见得?但见:
娇媚如花,而肌肤光艳。羞灼灼之浮华轻盈似燕,而举止安祥;笑翩翩之失措眉画春山,而淡浓多态。觉春山之有愧,眼横秋水而流转生情;怪秋水之无神,腰纤欲折立亭亭不怕风吹。俊影难描,鹤癯癯最宜月照。发光可鉴,不假涂膏。秀色堪餐,何须腻粉。慧心悄悄,越掩越灵,望而知其为仙子中人;侠骨冷冷,愈柔愈烈,察而识其非闺阁之秀。蕙性兰心,初只疑美人颜色;珠圆玉润,久方知君子风流。
铁公子看了,暗暗惊讶,因上前一步,望着冰心小姐深深一揖道:“小姐原来是蓬莱仙子,谪降尘凡,我学生肉眼凡胎,一时不识,多有得罪。但闻小姐,前面具如许才慧智巧,怎今日忽为鼠辈所卖?是所不解,窃敢请教。”冰心小姐见了,忙立起身来还礼道:“自严君被谪,日夜忧心。今忽闻有恩赦之旨下颁,窃谓诏旨,谁敢假传?故出堂拜接,不意遂为人栽辱至此。”因取出解手刀来,拿在手中,又说道:“久知覆盆难照,已拚毕命于此,幸遇高贤大侠,倘蒙怜而垂手,则死之日,犹生之年矣。”铁公子道:“甚么恩旨?”冰心小姐因叫丫鬟问家人取了大红报条,递与铁公子看。
铁公子看了,因拿上堂来,与县尊看道:“这报条是真是假?”县尊看了道:“本县不曾见有,此报是哪里来的?”铁公子见县尊不认帐,便将条子袖了,勃然大怒道:“罢了,罢了!勒娶宦女,已无礼法,怎么又假传圣旨?我学生明日就去见抚台,这些假传圣旨之人,却都要在老先生身上,不可走了一个!”说罢,就起身要走。县尊慌忙留住道:“老先生不须性急,且待本县问个明白,再作区处。”因叫过成奇众人来,骂道:“你们这伙不知死活的奴才,这报条是哪里来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哪里答应得来?县尊见众人不言语,就叫:“取夹棍来!”众人听见叫取夹棍,都慌了,乱叫道:“老爷,这不干小人们事,皆是过公子写的,叫小人们去贴的!”县尊道:“这是真了。有尊客在此,且不打你们这些奴才。”一面差人押去铺了,一面就差人另取一乘暖轿,好好送水小姐回府,一面就吩咐备酒,留铁公子小饮。
铁公子见送了水小姐回去,心下欢喜,便不推辞。饮至半酣,县尊乃说道:“报条之事,虽实过公子所为,然他尊翁过老先生,未必知也。今长兄若鸣之上台,不独过公子不美,连他过老先生也未免有罪,还望长兄周旋一二。”铁公子道:“我学生原无成心,不过偶然为水小姐起见耳。过兄若能忘情于水小姐,我学生与过兄面也不识,又何故苛求?”县尊听了大喜道:“长兄真快士也,不平则削,平则舍之。”又饮了半晌,铁公子告辞。县尊闻知他尚无居停,就差人送在长寿院作寓,谆谆约定明日再会。这边铁公子去了,不提。
那边过公子早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去见府尊说:“水小姐已抬到县中,忽遇一个少年,不知是县尊的甚么亲友,请了进去,竟叫轿将水小姐送了回去,转将治晚生的家人,要打要夹,动下了铺,不知是何缘故?”府尊听了道:“这又奇了,待本府唤他来问。”正说未了,忽报知县要见,连忙命进相见过,府尊就问道:“贵县来的那个少年是甚么人?贵县这等优礼?”县尊道:“贵大人原来不知,那个少年乃是铁都宪之子,叫做铁中玉,年才二十,智勇滔天。前日知县在京候选时,闻知大侯强娶了一个女子,窝藏在钦赐的养闲堂禁地内,谁敢去惹他?他竟不怕,手持一柄三十斤重的铜钅追,竟独自打开禁门,直入内阁,将那女子救了出来。朝廷知道,转欢喜赞羡,竟将大侯发在养闲堂,幽闭三年,以代遣戍。长安城中,谁不知他的名字!今早水小姐抬到县时,谁知凑巧,恰恰遇着他,问起根由,竟将过兄写的大红报条袖了,说是假传圣旨,要到抚院处去讲。这一讲准了,不独牵连过老先生,就是老大人与本县,也有许多不便。故本县款住他徐图之,不是实心优礼。”府尊道:“原来有许多委曲。”
过公子道:“他纵然英雄,不过只是个都宪之子。治晚生虽不才,家父也忝居学士,与他也不相上下。他为何管我的闲事?老父母也该为治晚生主持一二。”县尊道:“非不为兄主持,只因他拿了兄写的报条,有这干碍,唐突他不得,故不得已和他周旋也。”过公子说道:“依老父母这等周旋,则治晚生这段姻缘,付之流水矣。”县尊道:“姻缘在天,谋事在人。贤契为何如此说?”过公子道:“谋至此而不成,更有何谋?”县尊道:“谋岂有尽?彼孤身耳,本县已送在长寿院作寓矣,兄回去与智略之士细细商量,或有妙处。”
过公子无奈,只得辞了府尊、县尊回来,寻见成奇,将县尊之言说与他知,要他算计。成奇道:“方才县尊铺我们,也是掩饰那姓铁的耳目。今既说他是孤身,又说已送在长寿院住,这是明明指一条路与公子,要公子用计害他了。”过公子听了,满心欢喜道:“是了,是了。但不知如何害他?还是明明叫人打他,还是暗暗叫人去杀他?”成奇道:“打他杀他,俱有踪迹,不妙。”因对着过公子耳朵,说道:“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足矣。”过公子听了,愈加欢喜道:“好妙算!但事不宜迟,莫要放他去了。”因与成奇打点行事。只因这一打点,有分教:
恩爱反成义侠,风流化出纲常。不知毕竟怎生谋他,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