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当单猛伸手接花的时候,他的手在半路里停住了,他的目光落在了兰贞子身上。往日,也许是习以为常了,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女孩的一丝不挂,而且,在陕北,在那个年代,这种满身尘土,光着身子四处跑的男孩女孩,到处都是,那么,这次,也许是心境不同,他就要远走高飞的缘故,他突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小女孩以为单猛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子。她突然脸红起来,她在这一刻长大了,懂得害羞了。
她把花一把塞给单猛,然后背转身,向父亲跑去,一边跑一边抹眼泪。
单猛拿着花,怀着难受的心情,离开了兰家父女。当他走到小路的尽头,回头张望时,看见兰铁匠正撅着屁股,拔路边蒿草。他用蒿草拧了个腰子,缠在了女儿的腰间。
上中学期间,单猛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毕业以后,他提出要回家乡去,一边教书一边做地下工作。他选择了兰贞子那个村子,因为那个向他献花的小女孩,那个腰间扎着蒿草腰子的小女孩,一刻没有从他的眼前消失。
私塾办起来的第一天,他来到兰铁匠家。他从学校回来时捎了一套女孩子穿的衣服,他请兰贞子去上他开办的学堂。对着兰贞子疑惑不解的眼神,他说,还记得那个单大哥吗?
我眼前的这个老人变得有些可爱起来。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他表现出的那种纯真的感情令我吃惊,简直不能相信他和捡手帕时的那个老者是同一个人,而且他也不再禁止我的无节制的抽烟,这使我的身心感到愉快。
“她是个好学生,她是个聪明的学生。记得那首流传在大革命年代的著名歌曲吗,就是我先教给她,然后由她教给学生们的。”
老者说着,并且情不自禁地哼哼起来。他记不得歌词了,努力思考了一阵,只记起了前面几句,还是在音调的帮助下记起的。
走向前去,曙光在前。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刺刀和枪炮……老者那没牙的大嘴张了半天,也没能哼出后边的歌词,他惋惜地咂了咂嘴,不再想这首歌了。
我却不能不又提起这支歌。我在省城里已经翻阅了大量的资料,因此我说,我从党史资料上看到,兰贞子在和李宝胜结婚时唱过这支歌,在被敌人关在望瑶堡监狱里时唱过这支歌,在和丈夫被敌人双双绑赴刑场时唱过这支歌,那么,单老,你能告诉我,兰贞子偏爱这支歌的原因吗?
我的话似乎问得唐突了,令单老无法回答。他沉吟了半晌,说:“也许这首歌更具有豪迈气质吧。确实,那时候,还没有多少革命歌曲可唱。”
他的话不能令我满意。我的潜在的话其实是一句玩笑,我想说,以单老对兰贞子的感情而言,他们结合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点,兰贞子所念念不忘的这首由单猛教给她的歌,或许可以说明这一点。
当我把意思表达出来以后,单老沉默了。最后他说,兰贞子和李宝胜的结合,是组织的意见;当然,如果组织决定他和兰贞子结合,他俩也会无条件服从的。在那个年代里,这是个简单而又简单的问题。
——革命需要她去管理一支旧式部队;革命需要她和这支部队的头领结婚;革命需要这支武装成为红军初创期许多小股武装中的一支,这就是全部。
最后这一段话,单老是自言自语地说的,他仿佛忽视了我的存在。待到发现我正急促地往速写本上记录时,他就不再言语了。随后,他转变了话题。
但是作为我,我明白下一步该是兰贞子和李宝胜的故事了。
9
兰贞子和李宝胜的结合,是一场传奇,一场革命加爱情的传奇。这种传奇现在已不再新鲜,因为它反复出现在小说中、电影中,和由演员咿咿呀呀唱出的各种戏剧中,比如《杜鹃山》、比如《洪湖赤卫队》、比如《黄英姑》,比如一部目前还在电视台逐日播放的反映某少数民族武装斗争的电视剧。
一位年轻的女共产党员受命去改造一支武装,这支队伍抑或是民团抑或是土匪武装抑或是揭竿而起的乌合之众,当然也不排除是一支训练不精管理不力战斗力不强的红军雏形。这个队伍的首领一定是个一顿饭喝三碗烧酒,留着大胡子,动不动就骂娘的鲁莽大汉,在出生入死的革命斗争中,在每天都潜伏着死亡危险的阴影下,在男主角为女主角擦枪的时候,或者在女主角为男主角缝补肩头破洞的时候,或者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们查完岗哨,共同相遇在村头小树林的时候,两位红军指挥员突然产生了爱情。
兰贞子和李宝胜的故事,比我们所知的迄今为止的艺术品中反映这类题材的故事都要早,或者和它们同处一个时期。也许,革命在最初以武装斗争形式出现的时候,在那千百个形式各异可歌可泣的曲折故事中,这类故事的美丽和浪漫更令人着迷。
正如前边叙述的那样,兰贞子与李宝胜的爱情,亦是以查哨这件事为契机的。有党史资料为证。
10
对面价沟里流河水,
横山上下来了些游击队。
芦花公鸡窗台上卧,
红军进村好红火。
鸡不叫来狗不咬,
婆姨娃娃都围上来。
今天盼来明天盼,
红军来了咱盼晴了天。
山丹丹开花红满山,
红军来了咱大发展。
又做饭来又滚茶,
咱们的救星就是他。
一人一马一杆枪,
咱们的红军势力壮。
工农红军闹革命,
遍地的红军都响应。
镰刀斧头老头,
砍开大路穷人走。
革命势力大无边,
红旗一展天下都红遍。
夏天的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李宝胜兰贞子部,驻扎在南梁根据地边沿的一个小村。
夜已经很深了,皎洁的月光照在枣树的枝头,给这硝烟弥漫的年代带来一阵片刻的静谧。战士们已经入睡。宿营时,按照老习惯,李宝胜为战士们打去了洗脚水,兰贞子则抓住间隙,搜集战士们行军时磨破的衣服。
兰贞子已经习惯于军旅生活,或者说习惯了一个女人和一群男人的生活。她甚至发现了女人生理上的长处,当部队钻进子午岭的深山老林,失去时间概念后,她每月一次按期而潮的月经,就是准确的时间。当然,在朝夕相处中,她遇到过许多难堪。第一次查铺,当她胆怯地推开宿舍门,走近歪七竖八地躺着的一个个男兵时,熟睡中的某一个,会因为一个女人的临近而呢喃作语。这一切都使她胆怯,使她不由得去攥腰间的枪把。
后来这一切都已经习惯。查铺时,熟睡中的士兵的不雅会引起她的笑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走过去,像每一位红军男指挥员应该做的那样,为这个年轻的男兵掖好被角,或者赶走落在他脸上的蝇子。她想,如果不是为了革命,不是因为战争,这个士兵现在也许正头枕在他妻子的臂弯,做着甜蜜的农人的梦。而在战斗的间隙,士兵们说着各种粗鲁的笑话时,兰贞子也能够自如地应付,并且陪着他们一起欢笑。
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行军的途中,部队在一个河流旁边小憩。天气很热,长途跋涉令人身上臭汗直冒。士兵们抓住这个机会,一个一个扑扑腾腾地跳进了河里。兰贞子也走到河的上游,选择了一个湾子,脱下裤褂,跳了进去。正当她撩着水洗澡时,李宝胜来了。他是无意中走过来,还是专门跑来,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站在河中央沐浴的兰贞子吸引了他,他的眼睛直了,不知不觉地向前走来。兰贞子听见动静,她毫不紧张地从河中央的一块大石头上,拿起枪。“我的枪里有子弹,你知道吗,连长!”兰贞子说。李宝胜见状,羞红了脸,转过身跑掉了。
这件事不知让谁看见了,总之是有人看见了,这说明窥测兰贞子的还不止连长一人。这消息迅速地传开,使得连长好多天不敢正眼看他的女指导员,而后来所以导致上级的一纸命令,很可能就与这消息有关。
来到小村时,兰贞子已经在这支部队干了好长时间了。大革命失败后,党安排她到陕北一所著名的学校里一边读书一边搞学运,后来学运中身份暴露,于是党派她到这支部队,担任指导员。时至如今,这支部队已经被训练成一支战斗力很强的武装,成为陕北红军的一支主力。李兰二位,一个英勇善战,一个足智多谋,在他们的带领下,部队接连打了几个硬仗,扩大了陕北根据地,受到了上级的通令嘉奖。
小村之夜。李宝胜和兰贞子分住在两孔窑洞里。夜深了,兰贞子的窑里还亮着灯光,这是她为战士们在缝补衣裳。缝完衣裳后,她蹑手蹑脚地将衣服送到战士们的窑洞里。返身回来后,仍没有睡意,便翻开书籍,学习起来。
另一个窑洞里的李宝胜,虽然早早地熄了灯,然而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兰贞子的关门声惊动了他,他仰身坐起来。经过这几年的朝夕相处,这位粗鲁大汉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的指导员。是的,这位早年闯荡江湖的汉子,现在被戴上“挽具”,臣服于一个女人的脚下,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他对她的柔情;而他在战场上的奋不顾身,也不能不认为是有指导员站在他身边这个因素。他要在这个所爱的女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男人气派,可是他的苦心似乎兰贞子视而不见,这令他有些委屈。而尤其令他感到屈辱的是那次在河边发生的那一幕。此刻想到这些,还感到窝火。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宝胜去查岗。查完岗后,仍然心事重重,不能成眠。于是翻身起来,到河滩去散心。
兰贞子看书看得疲倦了。她披上衣服,准备去查岗,查完岗后回来休息。刚走出门,只听“扑噜”一声,一只夜鸟飞出了枣林。兰贞子一惊,掏出了枪,向枣林摸去。“是你!”兰贞子看见在河边想心事的李宝胜,松了一口气。那天夜里,他们坐在河边的岩石上,在淡淡的月光下,在树影婆娑中,谈了很久。是兰贞子邀请她的连长作这次深谈的,还是李宝胜邀请他的指导员作这次深谈的,党史资料上没有说。
在交谈中,李宝胜向这位“女状元”、他的指导员表示了爱慕之情,而兰贞子也向这位“武将军”、她的连长表示了敬意。他们谈到了革命,谈到了革命胜利后那辉煌的前景,谈到了眼前的艰苦斗争。最后,正如党史资料介绍的那样,他们互赠了盒子枪,作为订情的礼物。
鉴于当时革命斗争的忙碌,他们还不适宜结婚,他们要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等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他们在胜利的礼炮声中结婚。
待到革命成了功,哥哥和妹妹来结婚。
黎明时分,正当他们还坐在河边岩石上,温情绵绵的时候,顺川道里传来了马蹄声。总队通讯员飞身下马,为他们送来了一纸命令。
陕北不愧是信天游的故乡,这个命令是以信天游的形式发布的,从而令这个革命传奇更具有一种浪漫主义情调。
命令全文如下——李兰:为了你们好领兵,组织决定叫你二人来结婚。婚礼仍然在这个靠近河边,有着枣树的无名小村进行。依照当时曾经参加过婚礼的一个士兵的回忆,婚礼在当时算得上隆重,窑洞糊上了新的麻纸,贴上了窗花,窑洞的正中挂着一张列宁像,很多著名的陕北党和苏维埃的领导人都参加了婚礼。
在婚礼上,兰贞子为大家唱了《少年先锋队队歌》。她和李宝胜的脸上,都泛着红光,洋溢着一种幸福的表情。
为了使这个婚礼更像一个婚礼,李宝胜和兰贞子,还骑着首长的两匹高头大马,顺着川道里跑了一圈。
婚礼进行完的第二天,队伍就开拔了,前往靠近黄河一带扩充新的根据地。
一杆杆红旗呼啦啦飘,红军的队伍起身了。
11
接下来,就是那场磨盘山血战了。
这年十月,国民党反动派调集各县武装,围剿李宝胜兰贞子部,想将这支远离南梁根据地的红军武装,就地消灭。
面对数倍于我之敌,李兰决定避实就虚,找一个空子,向南梁方向转移。但是,狡猾的敌人已分兵四路,将东西南北各个要道全部堵死,然后步步进逼,将李宝胜兰贞子部团团围定。
天刚黎明,游击队就和敌人接上了火。战斗非常激烈。李宝胜呐喊着,率领突击队从四面川里往出冲。但都遭到了顽强阻击。
战斗中,不少战士壮烈牺牲了。局势显得十分严竣。敌人在阻击了李宝胜的冲锋后,并不急于追赶,而是各条道路,齐头并进,不断缩小包围圈。敌人的意图很明显,他们决心不剩一兵一卒地消灭这支红军。
附近有个制高点叫磨盘山。如果这里再被敌人占领,游击队将完全暴露在敌人轻重火力之下,那时全军覆没,势在必然。
兰贞子看到了这种情况,她令司号员赶快吹号,调李宝胜回来。李宝胜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老虎,东突西闯,杀性正酣,听到号音后,不情愿地回来了。“现在,能救我们命的是磨盘山。需要派一支敢死队,撕开一条血路,强登磨盘山,先使部队摆脱这种危险局面,再做打算。”兰贞子说。
李宝胜同意了。敢死队由兰贞子率领。李宝胜先在另一面作出佯攻的姿态,迷惑敌人。趁这边敌人松懈的一刻,兰贞子双手盒子枪一举,发一声喊,带头冲进了敌人群中。敢死队见指导员冲进去,个个奋勇争先。一个冲锋,队伍越过了包围圈,接着迅速向磨盘山攀登。
原来敌人这次合围,调集了各县武装,兵多将广,所以包围圈里三层外三层,把个游击队合围得水泄不通,那李宝胜虽然骁勇过人,可是冲过一层,又有一层,所以突围总不能奏效。这次,兰贞子率敢死队,冲过一层封锁后,最初敌人并不介意,因为还有新的包围圈在等待着他们,何况游击队离开屏障,冲下川道,犯了兵家大忌。后来,敌人发现这股红军并无意于突围,而是去抢占磨盘山这个制高点,才发现事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敌人发现了敢死队的意图,一股敌人在后边追赶,另一股敌人则从背后山坡上往上爬,他们想抢在敢死队前边,占领山头。
情况危急。只见兰贞子甩动两只大脚,风风火火,疾步如飞,跑在前面,众战士紧紧跟上。
敢死队登上山顶时,敌军还在山腰蠢动。兰贞子命令战士们很快挖好掩体,备好手榴弹。不一刻,敌军进入火力点,兰贞子一声令下,子弹、手榴弹劈头盖脑地撒向敌人。敌人丢下几具尸体,喊爹叫娘地败退下去。敌人丢下的弹药又使游击队得到了补充。
趁这个机会,李宝胜率领其余部队,也冲上山来。敌人进攻磨盘山受挫,恼羞成怒,又不断调遣部队,连续发起进攻。居高临下的红军,以逸待劳,每次都给敌人以迎头痛击。眼见队伍伤亡增大,各民团之间又起摩擦,敌人于是停止进攻,转而把磨盘山周围的几个山头占住,又将川道各路口封住,然后就地安营扎寨。
入夜,四面山头呐喊声不绝于耳,山下的各条要道,篝火一堆接着一堆。部队经过一天的战斗,又饥又渴,不能在这黄土峁上再待下去了,唯一的出路是借着夜色突围才对。游击队经过紧急会议后,决定突围。
黄昏时,兰贞子站在磨盘山,居高远眺,看见在远处的一条窄沟里,有袅袅的炊烟升起,她判断那里或许有户人家。找到老乡就有救了。会议结束后,她主动提出,带几名战士,找老乡弄饭和了解情况。
按照炊烟所示的方向,顺着磨盘山的一条雨水冲成的沟壕走下去,走了没多远,果然找到了老乡。
老乡和游击队心连心。听说游击队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老乡心疼得直叫唤,忙招呼家人做了几担黑面馍馍和杂叶面,担上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