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黄舆终日守分处馆,除课童之暇,日在经书内作工夫。瞬息又过一年,学院到府岁试,而汪费赴京未中,没兴来家。此时黄舆又该贡着,争奈下首是个财主,百般钻谋要夺他的。学官、县官有了分上,假说好话道:“兄这等高才,年尚未老,下科断然高发,何苦小就?”定要他让。黄舆明知是学官、县官有了分上,却与他争执不来,也要寻个分上在两处说说,却又无力。有人劝他道:“你门生汪举人当初得你之力,今日央他说个人情也不为过!”黄舆心下本不喜下气求他。到此田地,没奈何只得来拜他,将前情说了,央他县学两处去讲。汪费满口应承道:“这个使得!”谁知他不就去讲,到先通个线索与下首财主,那财主得知,也送了他一分厚礼。他再去见官、学官,到不替黄舆讲,反与那财主说得隐隐的了。回来见黄舆,只推县官不允。黄舆没奈何,只得又捱了一年。
到五十六岁,直吃了三十八年粮,方才贡出学门。喜得学院爱他文才好,替他出文书,先送入北监,乡试考不中,便可就选。黄舆领了文书,只得设处盘缠进京。一个贡生名头,初入北监,又恰遇着乡试之年,再没个不候过乡试就去选官之理,只得又等了数月,方才乡试。乡试过,依然不中他,进京来选官是他本念,原不望中。故乡试过了,就求监里出文书,送到吏部来考选。谁知监里文书还容易出,到了吏部,一个贡生候考,就像大海中一粒芝麻,那里数得他着?上下有人用事,还有些捞摸,若上下无人,莫说等他头白,便老死京中也无人管。他黄舆初到吏部候考,还兴勃勃动呈子去求他。争奈递呈子的多,一百张也准不得一两张。及自准了,堂发司查,司发吏行,便又丢入大海了。黄舆动了几遍呈子,见毫无用处,把一团高兴都消磨尽了,无可奈何,只得听天由命,将书丢在一边,每日只是东西闲游。
一日,闲步到城南一个寺中,只见大殿中摆着几席酒,有人看守,不便随喜,便从廊下走入方丈中来。只见个白头老者坐在里面,边旁一个童子跟随。黄舆认做也是游玩之人,便与他拱拱手,也就坐下。那老者见黄舆也是个老人家,因问道:“兄贵处、高姓?”黄舆答道:“学生姓黄名舆,新安人。”那老人道:“既是徽州,兄知道许相公近日好么?”黄舆道:“许相公居乡大有品望,府县闲事一毫不管,终年杜年养高,近已七旬,步履不衰,时往来黄山白岳之间。”那老人道:“闻得贵处黄山,也要算一个名胜?”黄舆道:“黄山有天都、莲花、云门、剪刀三十六峰,又有前海、后海,温泉、汤泉之奇,虽不敢与五岳争衡,实可称东南一大观也。”那老者又问些闲事,见黄舆对答如流,因叫送过一杯茶来,又问道:“兄到此贵干?”黄舆初说些闲事,欣欣而谈。
见问道自家身世,不觉感动于内,蹙了双眉道:“老先生,学生之苦,一言难尽。”那老者道:“有何苦衷?不妨见教。”黄舆满腔苦楚,正没处告诉,见老者问他,便将历年不贡,今幸贡了,乡场不中,吏部候考及动呈子之无用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如今盘缠用尽,候考又无日,归去又不能,进退两难,故终日在此东西流荡,明日尚不知死所,老先生,你道苦不苦?”那老者道:“一个贡生考选多大事儿,吏部便如此作难?深为可恶!兄不消着急,明日自有公道。”说不了,外面喝道声响,有甚官府来了。黄舆就与老者拱拱手,别了出来。刚走到廊下,那位官长已劈面冲来,衙役吆喝,黄舆没处躲避,只得侧身立在一傍。让他过去,问人方知是吏部尚书,心中想道:“早知是他,方才扯住了,将苦情哭诉一番,就得罪处死,也还做一个明目张胆之人,强如不瞅不睬,这等忧闷吃苦!”见天色将晚,只得回寓安歇。
次日清晨,因无事,睡尚未起,忽听得外面有人乱乱的寻黄舆相公,只得起身穿衣,那人已到房门外,说道:“老爷立请黄相公去考。”黄舆道:“你老爷是谁?”那人道:“是吏部文选司周老爷。”黄舆听了惊讶道:“前日动呈子那样苦求,只是不理,为何今日忽有此高情?”因说道:“只怕你们差了?不是我。”那人道:“现有牌位在此,怎得差?”因将牌递与黄舆看。黄舆接了一看,只见牌上写着:
仰役立唤徽州府祁门县准贡监生黄舆,即刻赴本司听考,毋误。
黄舆看见是真,满心欢喜道:“不知是甚缘故?”只得梳洗,穿了公服,取了笔、砚、卷子,跟了原差,竟到文选司私衙里来。传一声梆道:“黄贡生已唤到,就请入衙相见。”原来这文选司姓周名兼,是河南有名进士。一相见了,黄舆忙下礼庭前,周文选用手搀起道:“私衙相契,不必如此!”就叫看坐,黄舆再三不敢,周文选苦让,黄舆只得在旁坐下。
周文选先开口说道:“本司因衙门事冗,竟不知黄兄到此,今早敝堂翁承贵相知王相公吩咐,方知黄兄候考已久。本司才力苦短,彼书吏蒙蔽,多有得罪!”黄舆听了,摸不着头路,只得含糊应道:“贡生循序候考,自是常规,今蒙老恩台破格收考,恩出望外,感激不尽!”就取出卷子、笔、砚来,打一恭道:“求老恩台命题!”周文选道:“黄兄既来到就是,也不消考了。明日与黄兄取入知县行头,以谢久羁之罪何如?”黄舆道:“蒙老恩台培植,固莫大之恩!但贡生愚鲁,示考以为考,于心有所不安。况朝廷明器,不敢滥叼,还望老恩台赐题,容贡生竭驽马之才,于篇章之末,求老恩台公阅,或堪百里,或堪佐二,悉听老恩台裁酌。如过蒙额外之施,倘小才大受,异日得罪民社,不独失贡生求荣之本念,未免伤老恩台鉴别之明矣!”周文选听了,肃然改容道:“原来黄兄君子人也,到是本司失敬了!”因叫衙役旁设一座,出题就是:“君子人与君子人也”二句。
黄舆领题就座,周文选即退入私衙。直待黄舆做完文字,方又出来。黄舆呈上卷子,周文选看了大惊道:“原来黄兄不独其人君子,其才亦君子也!”因取笔将卷子大批道:“字字阐发性道,言言理会圣贤,异日立朝,当步武朱、程,宜留为鹿鸣嘉宾,琼林上士,以辅佐天子,为圣世羽仪可也!若长才短驭,本司为失职矣!不准考选。”
黄舆初时看见许多好批头,甚是欢喜。及看到后面,见“不准考选”四字,便心下着忙,连连打恭道:“贡生许选,原系朝廷怜念老儒不能上进,特赐一命之荣,以崇好学,从无考而不选之例。贡生既已到部,又蒙赐考,惟恳老恩台开恩赐选,他非所望矣!”周文选道:“本司不是吝惜一知县,不与黄兄选去,因见黄兄高才,非贡途中人,故不忍轻掷耳!”黄舆道:“贡生蒙老恩台作养,岂不自知?但贡生今为老马,岂能复作千里之想?只求老恩台慨惜一枝为鹪鹩地,则衔恩不浅矣!”周文选道:“黄兄方才若是不考,竟选一官这到罢了,贤否本司可以无愧,既领佳章,明明美玉而作□□之用,则是本司无目,为朝廷失贤,呜呼可也?黄兄不要以从前失利而馁其气,文章一道本司颇颇自负,若是黄兄下科不联捷飞腾,则本司剜目以谢,再不敢论文矣!”黄舆道:“老恩台垂爱至此,真不啻天地父母!贡生虽驽骀,亦不敢负伯乐之顾!但有苦衷,不瞒老恩台说,贡生久客长安,资斧罄矣,衣食已不能充。若再候三年,将索我枯鱼肆矣,尚何飞腾发达之有?”周文选道:“本司既为朝廷爱才,自当为朝廷养士。黄兄廪给,本司自有设处,不必介意!”
黄舆见周文选好意勤勤劝勉,无法奈何,只得依允。周文选就叫留饭。饭罢,说道:“今日之考,实贵相知与敝堂翁见教,然考过这番劝勉,却是本司与黄兄文字相知,莫要也认作王相公之力。”黄舆又打一恭道:“文字相知,古今快事,贡生虽非其人,而蒙老恩师知遇,真所谓有一知己死不恨矣!至于夤缘关说,非但力不能为,即力能为之,而姜桂之性于进身之阶,亦不愿为也!老恩台所论王相公,非亲非旧,实与贡生无识,决不敢因一时之误传,而假冒以为荣!”周文选惊讶道:“这又奇了,今早敝堂翁明明对本司说:‘昨日在郊外送行,会着王相公亲口讲的。’若黄兄不相知,他如何得知,又如何肯讲?”黄舆方惊惊喜喜道:“原来他就是王相公!”周文选道:“黄兄想起来了么?”黄舆道:“门生昨日无聊,城南闲步,偶入寺中,见方丈中一白须老者闲坐,门生以为游赏之人,偶尔接谈。问及门生行藏,门生因胸中气苦,不觉将情实告,实不知他是当朝元老,且暗为提挈也!”周文选道:“原来如此!今日若不讲明,本司只认做情面,不但失此老一段高义,并不知黄兄贫而有守。”黄舆再三致谢辞出。正是:
夤缘无路莫言痴,君子常逢君子知。
漫道人生都是幻,老天作事每多奇。
黄舆回到寓所,心下暗想道:“谁知无意中遇了这个大相知,暗里吹嘘,可谓一时侥幸。今日赴考,无心中又遇了这个大相知,文字相知,又可谓万分遭际,一个贡生前程,得这两个相知,自然登时选去,谁想空欢喜了这半日,回来依旧还是一个穷贡生,守候下年科举。与不遇知己何异?岂不可笑!总是命中无这一顶纱帽之分,故颠颠倒倒如此耳!只得安命罢了。”过了数日,终亏周文选之力,将他选了个大兴县一个儒学训导,衙门冷淡,俸禄虽薄,足供衣食之费,得以安心读书,守候下科。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皓首老儿否极而泰,黑心小子撺转面皮。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