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起:“项王庙不曾写得缘簿,以致如此!”遂上岸买了香烛,进庙来哭诉道:“弟子李天造,为善半世,只生一子,前日过庙时,不曾叩谒,其罪甚小,大王为何就显威灵,以致吾儿死于非命,使弟子孑然一身,竟无所归?大王最有仁心,何独于我这等惨刻?况当日匆匆开船,皆李天造之罪,与幼子何干?大王到反宽我之死,而夺幼子之生?若是我李天造前生作恶,今该绝嗣,大王何不再显威灵,登时覆没江中,使我骸骨得与亡儿同埋鱼腹,也强如在人世受此孤独之苦!”说罢,放声大哭。
庙中道士忙来劝解道:“老居士不是这等祷告,大王最有灵感,老居士只须许个大愿,包你父子还有重逢之日。”李天造道:“许愿何难?若说父子重逢,今生万万不能了。”道士道:“神明之事,岂人所能测度?你发心许个大愿,写了缘簿,看是何如?”李天造道:“这有何难?师父就拿缘簿来我写。”道士听了,连忙取过缘簿、笔砚来。李天造道:“若说父子重逢,这也无望了,如果大王有灵,指示孩儿李春荣骸骨所在,得能归葬,便是神圣可怜。弟子情愿以三百金助修庙宇。”遂提起笔来,写在缘簿上,写罢,再拜四拜而起。道士看了满心欢喜,就留李天造入去吃茶。原来,李春荣去后,李天造才来。天色已晚,只吃一杯茶就下船去了。
此时七月下旬,五更时残月甚明,船家认做天亮,又见风浪不生,李天造往南,李春荣往北,两处一齐开船。行不上一里,忽一阵旋风,乌云陡暗,对面不见。两个船家慌忙叫了,李天造听见,忙披了衣服走来到船头来看。李春荣也被船家叫喊惊醒,也扒到船头来。见满江乌暗,辨不出东西南北,船家只是驾着乱荡。真是神圣有灵,忽两个船头一撞,船家叫喊连天。李天造与李春荣立脚不牢,被大浪一冲,两个人就像有人推他一般,坠落江中去了。说也作怪,自二人一落水,就风平浪静,云散月明。李天造与李春荣虽然落水,却喜得都在浅滩之上,又有芦苇,只得抓着芦苇,你搀我,我搀你,步步扒上岸来。李天造叹气不歇,李春荣只是号啕痛哭。此时,月色虽明,却是西山残影,照人不甚分明,又兼满身沙泥,如何认得?捱了一会,天色渐亮,二人对面一看,俱各大惊,再细细一看,认得分明。李天造忙扯着李春荣道:“你到像我孩儿李春荣耶?”李春荣大喜道:“孩儿正是李春荣!这等说,你真是我爹爹了!”二人相认,满心欢喜,各说出遇救缘由。李天造道:“我只道与你今生万万不能相见,谁知却有今日。
真乃神灵护佑之力。如今我船中资本覆没,我也不恨了。”李春荣道:“今日父子相逢,便是人生大幸,这些资本不消论得。况孩儿蒙恩收留,新进了学,娶了一房媳妇,又蒙岳父赠了八、九百金妆资,尽可过日。父亲万勿愁贫!”李天造听了大喜。正说不了,只见李贵雇了二、三只小船,沿江找寻将来。李春荣看见,认得李贵,忙跑到岸边来叫道:“李贵,这里来,这里来!”李贵听见芦苇中有人呼唤,忙叫船荡近岸来,仔细一看,着了一惊道:“你可是大相公么?”李春荣道:“正是,老相公也在这里!”李贵听说,又惊又喜,只见李天造也走到岸边来,问道:“大船坏了,你身边还有盘缠么?”李贵道:“大船不曾坏,现在项王庙前。三人大喜,同下小船,荡到项王庙前来。不但李天造原船无恙,连李春荣原船也安然无恙。只见带来的家人,在江边张望,看见李春荣回来,十分欢喜。连船家也欢喜不了。庙中道士听见说外面坏了船,又都收回来,忙出来观看,见是昨晚施主,又听见说父子重逢,他也欢喜不尽,就走到船边贺喜。李天造接入船中,作揖致谢道:“多感老师指教,大王真正显灵。
”道士道:“小道昨晚要老居士许愿,包你父子重逢,老居士不信,你不知这大王神通如响之应声,如今方见小道之言不谬。但老居士的愿心,也当速完为妙。”李天造道:“这个自然。”因叫李贵称五两银子,递与道士道:“这五两银子,烦老师代学生买副猪羊并香灼祭献之物,学生完了此愿,方敢回去。”道士接了银子,满心欢喜,就忙上岸买了物件齐备。到了中午,道士来请入庙拈香,李天造就取了三百两银子,同儿子进庙来拜祭道:“向日弟子愚蠢,过庙时匆匆开船,不曾拜谒大王,蒙大王谴罪,以致父子分离,今投诚大王台下,又蒙大王神力,使我父子重逢,弟子原许三百金重修庙宇,今不敢负心,仅如数献上,伏乞大王昭鉴!”因将三百两银子,送在神案之上。又同李春荣拜了四拜,就叫道士收好。又说道:“此银不可花费,就要动工收拾,待工完,我再来祭献。那时另有谢仪酬老师父之劳。”道士道:“老居士作福,我小道怎敢造罪?况大王威灵怕人,决不负老居士诚心!”就留李天造父子入内散福。饮了一回,方才作别下船。又遇顺风,平平安安一日就到家。
李春荣先报知母亲、妻子,说道:“项王庙中父子重逢,如今现同回来。”季寡妇与傅氏听了大喜,忙出来相见。先是李天造与季寡妇对拜,李天造深谢收留抚养之恩;季氏就谢蒙令郎随奉之事。二人拜罢,春荣与傅氏拜见公公。李天造见儿子进了学,又娶了媳妇前来拜见。心下好不快活!李春荣叫人搬取行李上岸,打发船家回去。遂分付治酒贺喜,又走到后房与岳父说知,请出来相见。傅星听见说女婿父子重逢,也不暇问甚名号,便欢欢喜喜走出来相见。到于堂中,两个亲家对面一看,你认得是我,我认得是你,仓促中容不得委曲,只叫得一声:“啊呀,原来就是你!”李天造正要周旋,傅星早羞得满面通红,立脚不定,往里就走,连连叫道:“羞死我也,羞死我也!”李天造忙忙来赶道:“既做了亲,便是至亲了,何必如此!”傅星早已躲入房中,不肯出来。李春荣与傅氏俱不知为甚缘由,惊讶问故。李天造在堂上不好明说,因同儿子到里面将前情说了一遍。李春荣又对母亲、妻子说了。大家方知赔家的九百两银子原是自家的。
李春荣与妻子同到后房来安慰傅星道:“岳父何必着急?此事乃小婿与令爱婚姻有分,故幻出一段机缘,岳父若不如此,何能凑合?此虽人事,实天意也!况这些资本已蒙岳父见赠,与交还家父一般。况如今已做了亲戚,就有些差错,也不妨,岳父何必愧悔?”傅星道:“说便是这等说,只觉有些没嘴脸见人!”傅氏道:“爹爹有甚不是,见公公谢一个罪便了。
如今是一家人那里躲得,须早出去相见!”说不了,李天造已走进来,说道:“亲翁何固执如此?我与你昔为好友,今为至亲,何必以这些钱财介意?”傅星道:“钱财固不足论,但觉负了亲翁一番相托,心实不安!”李天造道:“亲翁虽负于我,然培植小儿一段高谊也可相偿了。”就扯到堂中对拜四拜,方才坐下。傅星谢罪道:“末亲从不负人,前日因小女陷身宦室,一时儿女关心,忙忙回来。初意还打帐完了小女之事,另置货物,以报亲翁之命。不期遇令郎救援小女,一段高情殷殷不舍,结此婚盟,以致不能如愿。虽弟负心,实实如鬼使神差一般!”李天造道:“亲翁不必如此说,人生离合悲欢,都有定数。就如弟与小儿,四年前在项王庙遭风失散,谁知今日又在项王庙遭风相会?小儿无心捞救令爱,谁知与令爱结为夫妇?弟与亲翁不过道路偶逢,谁知做了至戚?细细看来,天无私、神有灵,一毫由人不得。傅星点头道是。正是:
临财母苟劝君休,一念差池恩变仇。
假饶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当时乡邻、亲友听见李春荣寻家亲回来,都来贺喜。李春荣已备下酒席与父亲、岳父会亲,见众人来贺喜,就留下同饮。因说许多会合奇事,众人称快!傅星因说道:“末亲尚有一段奇缘要与亲翁撮合,凑成一门之奇。”众人道:“更有何奇?”傅星道:“小婿夫妻会合,一奇也;亲翁父子重逢,又一喜也。只是亲翁鳏居,亲母寡处,无意中同居一室,岂可使小女有不合卺之公、姑,又岂可使小婿有不同床之父母?这段奇缘末亲欲躬执斧柯,成全伦好,不知众亲邻以为何如?”众人听了,大笑道:“傅亲翁高伦,又近人情,又合天理,妙不容言!”满座皆大笑,欢饮半日方散。到次日果然都来说合,李天造江湖久鳏,又感季氏收留儿子,有甚不肯。季氏虽说守寡,然尚在中年,又见儿子、媳妇都已认真,却叫父母虚担其名,殊觉不便。况众亲又来撺掇,便也不尽推辞。众人见二人心允,就叫李春荣替父亲行礼,又叫媳妇替婆婆出嫁。大家欢喜,盛治酒筵,请李天造与季氏结亲。自此之后,一家和顺。
过了数月,李天造又到辰州,将旧家产业俱收拾到白杨湾来。又感项王有灵,年年祭献。后来李家成了一个大族,子孙绵绵不绝。傅星暖衣饱食,安享下半世。此虽天理不差,神灵有准,大都皆是李天造信心积德,故能散而复聚,离而复合,篇成一段佳话。傅星只道拐了银子,天南地北再无相见之期,谁知狭路相逢,弄出一场羞耻?有诗一首为证:
奸谋诡计不须夸,权柄牢牢造化拿。
我命有时终属我,他财无分必还他。
心肠坏尽成何用,德行修来自不差。
试看物皆归故主,又赔一个女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