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邯从噩梦里惊醒,她睁开眼睛,看到的已经不再是千年前的濯王都,她看到的是屋顶,挂满纱幔的屋顶。
这里是是珀山的十里烟霞。
想当年,这些纱幔还是她亲手挂的。
没想到这一晃,又过了二百年。
她躺在水里,怀念往事,思绪越飞越远。
池中的水在一点点瓦解她的气力,溺水就是一瞬间的事。
两百年来她都没有像这样将自己浸在水里过了,就像一棵干涸的植物,水是这么急切地想涌进她的身体,压迫着她下沉……
反应过来时,她的手赶紧向四周抓去,可已经来不及了。
当她的呼吸被水吞没时,就连喊也喊不出声了,可转念一想,就算能喊出声,也不会有人救她。
哗啦……
绝望的时刻,身边忽然传来水声。
声音很遥远,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哗啦,哗啦……似是有人涉水而来。
阿邯看到一个男人骤然出现在水池里,一身白衣湿了大半。
一双白皙有力的臂膀伸入水中,轻轻托起了她的身体。
阿邯未着寸缕,男子的手却没有任何顾虑,他的手板着她的腰,将她抱离水面。
呛的水被吐出来后,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许久之后,终于恢复了些许活着的感觉。
阿邯很冷,落水的缘故,眼睛微红,变得十分干涩朦胧。
看清四周后,阿邯腾地一下站起。
“你是谁!”
阿邯背对他站着,将身体没入水中。
水声静止,她听见男子笑出声,那声音带着点得意,“你竟然认不出我。”
真是莫名其妙。
她回头再看他高挺的鼻与薄薄的唇,脑中快速搜索,觉得不曾见过这个人。只他身上三两气息是她熟悉的。
阿邯瞪大了眼睛,“琥珀!你是琥珀?”
男子半个身子没在水里,好整以暇看着她。
阿邯觉得自己猜对了,先不管她怎么变成男人的,忙嗔怪道,“琥珀!我在沐浴,你变成男人来抱我,你觉得合适吗?”
耳边传来爽朗的男性声音,“合适,我不抱你起来你就淹死了。”
阿邯将水花拍得很响,大声道,“不合适!特别不合适。”
男子顿了顿却道,“上回是你说我是男人的。如今倒接受不了了吗?”
阿邯惊得说不出话。
男子双手一抬,满室烛光霎时亮起,重瓣紫檀花的帏帘笼住光影,投在水池里是明黄色的波光。漾在那男子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阿邯觉得有些地方还是不对劲,一张脸严肃下来,带着很强的戒备,“你究竟是谁?”
男子笑了,“真的看不出来?”
从来没听说过琥珀珠内能有两个魂,可他确实是琥珀,却不单单是琥珀。
男子眼眸清澈,唇角带笑,看着不像坏人,倒像是艳遇,不过艳遇也不该是她的艳遇……阿邯觉得没意思,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得先急紧要的,也不再理会他,兀自往水池边上走。
男子朝她背影道,“西姜直予君,你可听说过?”
趟水的脚步停下,“直予君?你是直予君?”
阿邯快速将衣裳都穿妥帖,这才好好打量他,池中的男子墨发白衣,琥珀色的眼,挺直的鼻梁,薄唇颜色极淡,抿成一条线,身材挺拔硬朗,气质竟与阿湦无二。
男子徐徐涉水过来,“在下直予君,西姜熊尾山人士。”
直予君是西姜的风雅名士,灵逸非凡的君子,是西姜的最后一个直臣,死于岐山的山崩。
可那时,阿邯只知道,琥珀珠能化为一个男子,却还不知道,直予君就是琥珀珠所化。
琥珀珠里的魂可变化万象,男女皆可,鸟兽皆可,全凭自己意愿。
西姜的灭国之灾损毁了琥珀珠里的魂,国破之后,琥珀珠息了千年,随阿邯在洛水漂流,而后的两百年,才幻化出琥珀这一绝世美人形象。
可如今,又为何要重新幻化为直予君呢?
门窗大敞,夜里风大,鼓起帏帘和衣摆,一下子将烛火吹熄了大半。
池中的水闪出小小光点,赤色莲花在水中开放。
赤莲一开,说明阿邯的身体也就无恙。
深夜,珀山起了雾气,降在地上,生出水珠,濡湿了血迹,地面光华流转,珀山脚下通往十里烟霞的这一路的荒径上、院中的青石板上,堂内的屏风上都霎时开遍一朵朵赤色莲花,它们生在枯叶上,泥土里,又随风而去,化作雾散去……
后来,直予君也就住在了十里烟霞。
该君对十里烟霞也是熟门熟路,寻了一身麻衣,脂玉的冠,青玉的佩,还是千年前的风姿。坐在十里烟霞的庭院里,懒懒地晒着太阳,翻两卷书。
后来阿邯想,琥珀知不知道直予君的存在,直予君又知不知道琥珀的存在呢?
这倒是个蛮复杂的事情。
直予君倒是从不想这些,有时候他总会从水池中摘下一朵红莲,看了又看,忧心忡忡的样子,“六十七瓣左岸舍离,凡是身体里有这种莲花种子的人,都容易亏气血。”之后又说该如何如何补,什么什么药草几钱几两,显得门儿清。
有时候直予君专门去人间转一转收集草药,搭上农户的牛车,带一顶斗笠,如墨发丝垂在脸侧,能看见瘦削的下巴和唇角。
他的人形维持不了多久,阿邯偶尔看到的是他在门口喝酒的身影,大多数时间看到的还是一个珠子静静地在地上放着。
春光大好的日子,直予君也会倚在藤上,不惹凡尘,白衣翩然,蔷薇花儿有了灵性,会把粉白的花儿伸到他衣襟里面去开。
阿邯没有直予君的好皮相,不能让花儿也羞上一羞。
千余年前,她经历了残酷的沉水之刑,恐怕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体会手肘折断,白骨外露,再沉入冰冷江水的痛楚;二百年前,她误被旬阳的渔民打捞上岸,又被当成妖异放在海边曝晒,她醒了却睁不开眼睛、无法动弹,差点被活活烧死,侥幸活了下来,身上的皮肉尽毁,两百年来,虽然有所恢复,也已经不是原本模样。
不知道谁说过,世界上可能有人不爱钱,但一定没有人不爱美。
美貌是多么重要。
阿湦就曾对她说过,待她长成全褒国最美丽的女子,他就娶她为妻。
话音仍在耳旁,遥想当年的情景,除了阿湦那双眼睛里独属于神的悲悯空洞,已然回忆不出更多细节。
又过了半月。
山上晴朗,野花开满山路。
阿邯起了个大早,好好梳洗了一番,描了眉,涂了唇,端详镜中的自己,心想着解决了太子爷和白豆儿的生死纠缠,事情也算有了一个明朗的局面,就待下一步的时机来临,刚刚坐在岸边,捧起一卷书,忽听到院中一阵嘈杂。
阿邯扶簪的手停在半空,第一感觉就是大事不妙。
“来了许多人,”琥珀珠闪出盈盈光亮,直予君的声音从中传出来,“最近山下有很多传言……”
“传言说什么?”
直予君顿了一下,“说珀山上有吃人的妖。”
“谁是妖?”阿邯道,“是你?”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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