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洛川深处沉睡着一个女子,她枕着碧波缓缓漂流,身上生满了赤色莲花,游鱼绕过她沉静姣好的面庞,水藤轻拂她细腻柔软的指尖,偶有微光可以照耀到她,她皮肤通透,眼睫微动,却还是没有苏醒,她睡得酣畅,轻柔地舒展腰肢,发出梦中呓语……好像在这千年流波中做着一个美好的梦。
千年后,旬阳一带有渔船因暴风误入洛川,大雾浓重,难以辨认方向,渔民们商议决定等雾散后再行离开。
洛川是神水,官府早就下令禁止在此捕捞,几个年轻的船工闲得没了趣儿,顶着胆子想撒了网瞧瞧。江水极清澈,几把网子收上来都没见丁点收获,众人调笑的同时,有一叫陈念的船工忽然发出惊叫,他攥着湿漉漉的网子,颤着声儿朝身后的众人喊,“是个人!快看,是个人,捞上来一个人!”
茫茫白雾之中,众人凑过去定了睛地看,那网中裹挟着的是个妙龄女子,她身上竟然长满了赤色莲花,这个女子面色红润,体态修长,陈念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脸上的乌发,看到极美的面庞。
“还活着吗?”有人急问。
“活着,”陈念激动道,“这女子身上的衣服都被泡烂了,却还有气。”
众人感叹,“真是奇事。”
有人推了陈念一把,“正好,正好,陈念还打着光棍,带回去当媳妇!”
船上笑成一片。
两日后,晴日初霁,渔船得归。
渔村里的人都以为渔船遭了海难,此次平安归来,夫妻相聚,母子相依,渔村上下一片欢喜。
然而族中有位方士望着停泊的渔船,却皱起了眉,他大喊,“这船上必定有非凡世之物!”随后他径直上了船,口气不善,“快说,是不是有人带回了妖物!”
众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后,都看向陈念。
方士走到他面前,陈念嗫嚅着正想解释,谁知那方士出手极快,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都是你,差一点就害了我们!”
方士力度逐渐加大,陈念额头上青筋暴起,却挣不开那方士的手,他的脸憋得青紫,手脚胡乱蹬着,踢翻了一旁的鱼篓。
海鱼在甲板上乱跳,人群中发出叹息,却没有一个人敢违背这个方士,毕竟出海打鱼还要靠方士指点,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念挣扎。
方士手腕一使力,将陈念甩出老远,陈念挣扎了好几下没能爬起来,一旁的船工们赶紧去扶,甲板被踩得噔噔作响。
“那妖物呢?”方士道。
话音刚落,就有人从船舱里拖出来一个大大的包裹。
方士除去包裹,先是看到盎然开放的赤色莲花,待看到那个沉睡的女子,方士大斥众船工,而后示意众人后退,俯身从女子身上摘下一朵莲花来,只见他鼓起腮帮对着那朵红莲用力一吹,那红莲便幻化成烟雾,逐渐弥散。
众人大骇,方士扬声道,“诸位可知,这红莲名唤‘左岸舍离’,是大大的不详之物,此莲有六十七瓣,遇水则生,遇风则灭,生于妖体浊血之中,此女乃是妖孽,千年前西姜国的灭亡,就是出了一个祸国的妖女,西姜王荒淫暴虐,与妖女日夜淫乐,触怒了神灵,结果天下大旱,数条江川干涸,仓央山崩塌,濯王都一夕之间成了一个死城,洛水之中漂着万计的尸体,简直就是人间炼狱!那妖女被人绑上巨石沉入洛水,世间终于免了一场浩劫,你们可倒好,又将这等妖物从水里捞了上来,万一这就是那个妖女,你们谁能当得起祸乱天下之责啊!”
方士见众人不吭声,又道,“这红莲不祥,此女必是妖体!若此女醒来,饮人血,啖人骨,渔村将会遭灭顶之灾,所以,须即刻以火焚灭此妖孽……”
之后,整个渔村的男子出动,连夜在海边造了一个巨大的祭台,祭台中心搭了木架,四周贴满符咒。
女子被移到木架上,身下铺满木柴,方士又用簇黎锦的席子将女子裹起来,那六十七瓣的赤色莲花乃是妖血所化,簇黎锦又干又硬,可吸纳妖血,损其气力,方士又恐烈火将妖体唤醒,决定先将女子置于架上曝晒致死,再以火焚灭妖体。
这女子属水中之物,以莲花维持气力,没有水自然活不了,结果正如方士所猜想的那样,女子在日光中曝晒了三日后,原本通透白皙的皮肤逐渐变为了乌色,那些莲花逐渐枯萎在簇黎锦上,在烈日炙烤下成了干燥的血屑。
第四日的时候,女子的呼吸已经变得十分困难,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声变得粗重,像一尾即将干涸的鱼,方士带人查看后断言道,“必活不过明日。”
然而到第五日,令人想不到的是,女子身边竟奇迹地开出一朵生机勃勃的莲花,方士探手过去,女子气息很微弱,但确实还活着。
第六日,还是如此。
方士看了看头上高悬的烈日,心中满是狐疑,“必定有人捣鬼。”
果然,第七日的夜间,方士在祭台的木架下抓住了一个少年。
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衣着破烂,眉眼间有股痞气,一看就不是乖巧惹人爱的孩子,手里死死地攥着一个老旧的小木桶,桶里装的是山上的冷泉。
“是你偷偷往这个女子身上泼水?”方士恶狠狠地说。
少年使劲挣脱那提着他衣领的大手,扭了扭身子,将木桶置于地上,大义凛然地挺了挺胸膛,“是我,没错。”
方士眯了眯眼睛,冷声道,“为什么?”
少年很执拗,“不为什么,”
方士鼻间传来冷哼一声,一把夺过身后的火把,大踏步地朝木架走去。
少年见势急忙去追,却被身后村民一把抓住,他张嘴去咬,那人吃痛松手,少年踉跄几步,总算抓住了方士的衣角,急道,“你不能烧死她!”
方士回头,不屑道,“她是妖孽。”
少年怒吼,“她不是妖孽!”
方士冷笑,“你怎知她不是妖孽?”
少年很执着,抓他衣角的手攥的紧紧的,“洛川乃神水,莲花又是圣洁之物,你怎知她一定是妖孽?”
方士一脚将少年踢了一个跟头,将手中火把远远掷到木架上,大火连片而起,巨大的木架顷刻被火舌吞没,他笃定道,“她就是妖孽!”
少年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急急向祭台奔去,火光明亮,映照出他稚嫩的脸,大火里传来哔剥之声,听着好像是在烧毁一截木头,女子垂落在外的手臂燃着白光,食指微微抬动。
少年惊异地瞪大眼睛,连忙抓起那胳膊使劲摇晃,希望她能有更大的反应,晃了许久,只觉自己手上传来烈火烧灼的剧痛,连忙缩回手来,而一抬眼,透过熊熊火焰,他似乎看到那女子从大火中苏醒,露出了一双微笑的眼,而后她迅速消失,融入那跳跃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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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岳国西有洛川,一日,狂风起,渔船得入,水中获一女子,容颜甚丽,体态丰盈,傍莲而生,雾散得归,方士以为妖异,曝之七日,少年私以泉水滋养,方士察,遂将女子火化,少年大恸。”
——《清浅师父见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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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两百年。
四月的烟雨京郊,苍山巍巍,一截浅雾一截葱茏,天光明朗,空气清冽,山上林木高耸,呈现出一种湿漉漉的葱翠,树叶掩映之处形成一片幽深的密林。
密林深处有一古居,伫立于此二百载,柴门紧闭,院中落满悠然春光,青泥石板一路延伸,道旁的青苔被昨日的雨水浸润,蓬松松,毛绒绒地沿着青石板的边缘生长,像一圈圈暗绿色的滚边。
再往前,穿过满庭的买笑花,便到了这古居主人的住处,重门大开,露出宽敞的庭室,堂内铺了一张暗色织毯,毯上放了一个桌案,一个女子正伏案浅眠。她跪坐在案边,半个身子以及一头未挽的长发都铺在案上,白衣乌发,构成一幅简单而恬静的写意。
女子气息均匀,手边的烛火早已燃尽,烛泪凝固的那一方桌面摊开着一本《清浅师父见闻录》,这是一本流传于百余年前的古书,清浅师父具体是谁已不可考,想来是个僧人什么的,全书写满了令人惊异的荒诞离奇。
这居室内甚是清幽,梁上紫藤缠绕。庭中有一古池,池中生有菡萏,沿池立有木栏,菡萏亭亭。
晨风中,一只蛙从青墙边跃入古池,发出噗通的声响,那伏在案上的女子终于醒来,衣袖拂过桌角,她缓缓起身,带着倦意,举手投足间显得十足温柔。
她循着晨光望向门外,蛙声阵阵,满地潮湿,仍记昨日夜间的大雨,朝庭院的角落望去,果然,一丛晚茶,落红遍地。
她微勾嘴角,眼神说不出的清澈,“四月初七,故事开始的日子,”惺忪睡眼望向那一方檐角,“便就是今日了……”
命运的齿轮将于今日被重新启动,她也似乎看到了千年前的巍峨王城,洛水急流不息,微醺的南风里,有一人,遗世独立,轻唤她——阿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