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腰点了点头,在那支阶下囚商队领头献媚讨好的目光下,把那至少有百来块灵石的储物袋收入囊中,也没有特意避开身旁一干随从,即使如此,想必这些只有鼠胆而无龙威的宵小蝼蚁,也不敢升起寥若晨星的见者有份的觊觎之心,一个个皆是赶忙转身头朝别处,神色自若。
二当家收了好处自然不会不做事,不再追究那少年偷看自己之事,带着一群如影随形的随从,转身按原路返回至绑有强抢而来的压寨夫君的马上,正坐在方幼清的身前,抓着缰绳的柳树腰悠哉悠哉的骑着马儿。如这般龟速哪里会有之前策马两百余里的快哉潇洒,这到是苦了身后的一众彪悍盗匪,既不敢坏了规矩的越过二当家的马儿,也没有那熊心豹胆去并辔齐驱,只得不敢言不敢怒的跟随其后。
柳树腰骑在马背上远远看上去倒是威风凛凛极了,马甲磷磷,正好衬托出其神武所在,然而这个极有英气的女子心中并无半点善解人意之心,自然不会去体桖下属,也没有想过如何收拢人心,当然也不用去故意为之的收拢人心,毕竟在毫无秩序可言的芭蕉寨里头,手里的拳头才是恒古不变的硬道理。
打小便不懂得何为温柔的二当家之所以对不过数面的方幼清怀有善意、常抛媚眼,其中缘由有二。一是这个竟敢一人一图离家出走的少女是自己所效忠之人的掌上明珠,出了城明面上虽是一人一图,可谁敢说暗中没有死士保护?打死她她都不信只凭借眼前少女的头脑可以天衣无缝的瞒过那个掌管整个青城的中年男子,就这而言便足以令柳树腰将早就被山中野狗叼走的善意重拾回来去展露给方幼清观赏。但这其中又有一番大讲究,毕竟表露善意是一回事,阿谀奉承则是另外一回事,两者并无直接相连的干系。就二当家的自我认识而言,她顶多是在心中假以辞色,不会存有害人之心,但在那张秀脸上依旧不假颜色,不会刻意委屈自己。
二是年幼参军的她在军中与一群粗糙汉子一同生活多年,闻着刺鼻难闻的马屎味,吃着枯燥无味的粗粮,从一个无人知晓的青城小卒子爬摸滚打到了现如今的名声显赫的芭蕉寨二当家后,又与寨中那群彪悍汉子共事许久,无论漂亮与否的女子天生具有的爱美之心早已丧失殆尽。于其性格而言,对于自己求不得又欲求得却不能求得的,她自然会有所羡慕和想要将其庇护完全,故而对这个与自己斗折蛇行的经历迥乎不同的少女,善意也便多了些许。
一干人骑马在回寨的路上,因为领头羊二当家故意使然的缘故,所有人胯下的马也不敢迈大步来逾矩。柳树腰看出了就坐在自己后边的方幼清神情呆滞,对于少女何故如此,她是一清二楚,心底无奈一声轻叹,开了口的轻声说道:“你要是觉得无聊透顶,我便与你讲个笑话来听,给你解解闷如何,毕竟距离芭蕉寨的路程还远着呢。”
少女颔首,“嗯”了一声。
柳树腰拿起腰间别着的羊皮水囊,伸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润润嗓子后就开始说了:“很早的时候,有个什么都可以用鼻子嗅出来的瞎子,一个城主很好奇,就把他请到家中。他拿了一本《眼儿媚》便问:你说这是什么书啊?瞎子答:“那是《眼儿媚》。城主问:你怎么知道呢?”
方幼清被勾起了好奇心,探头聆听。
“那瞎子说:飘着胭脂味呢。”柳树腰看她不再如先前那般毫无生气,也便放心的娓娓道来:“城主又拿了本《两军志》问:“这是什么书?瞎子道:闻到刀剑气,是《两军志》。城主又拿出自己所写的一封信问到:那么,这又是什么呢?”
少女用那双秋水般的眼睛轻轻的盯着柳树腰看,也不说半句话,但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柳树腰笑着说,“那瞎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对着城主说:这个是你写的信吧,马屁味太重了,还是再改改吧。”
方幼清眉开眼笑,甚是动人。
就算是骑的再慢,这大半日的工夫过去了,也差不多可以看到山寨的影子了。队伍中打头的红棕色骏马上靠前一人抬头看去,远处云边下有几缕袅袅升腾的炊烟,源头自然是那将近百户人口的芭蕉寨,她笑了笑,倒是真的可以看到大致轮廓了。
都说这些落草为寇的强盗是什么奸淫掳掠、十恶不赦的恶人,其实并不尽然,凑近十来里才能够看清的山寨,其中有几户门口前牵着风筝嬉戏的五六个稚童不正是最好的证明吗?强盗一定是强盗,强盗窝里不一定都是强盗。
强盗之徒,不打家劫舍时会干嘛?很显然会干两件事,上床和下田。不上床,媳妇吃什么?不下田,自己吃什么?总不能每时每刻都在为非作歹、杀人放火吧?
柳树腰带着百八十人慢悠悠的走完了最后的十来里路,进了寨子中,很快就有一群人凑过来将自己身后抢掠回来的小型商队中所有值钱的物品全部卸下,又分出几个人来清点财物,或尽数或不尽数的上报上去了。
对于这种平淡无奇的流程,身为二当家的柳树腰自然是司空见惯了,看着那些人将流程进行完毕后,柳树腰百般无聊的打了个哈欠,又闻见不知道从哪家飘逸出来的饭菜香气,她舔了舔红唇,突然升起了蹭饭的念头。
这会儿有个看上去极其机灵的小鬼头在远处奔二当家而来,一脸高兴,嘴上大喊着什么模糊不清的言语,大致是在表达其内心的欣喜若狂。柳树腰见着这人向着自己跑来,立马跳下马来,使得方幼清也不得不笨拙的慢慢下马,两人就一前一后的站在这匹红棕色骏马的旁边。
柳树腰波澜不惊、心如止水,就那么站在方幼清的前面,看着那小鬼头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也没有张开手臂,那小鬼头倒是十分娴熟的穿过双臂造成的阻碍,灵巧的钻进二当家的怀里,紧紧的贴着,他探头看了柳树腰一眼,虎头虎脑的。
“柳姐姐,窝窝头手冷。”说着就想把手伸自己脑袋紧靠着的地方里面去。柳树腰双眼含笑的将其拍开,用手指指着怀里那人,对着后头已经瞠目结舌的方幼清说道:“王窝,七岁,绰号窝窝头,不学无术,最喜欢偷窥姑娘洗澡。”
王窝委屈的看着柳树腰,也不说话,这倒有点幽怨她揭自己老底的味道,又往后看了眼那个比自己好像大不了多大的少女,发现还长的精致好看后,那股子怨气就更重了。
柳树腰笑着敲了敲王窝的天灵盖,又将其从怀里放下去了,后者使劲的挣扎,手舞足蹈,囔囔着说:“不要不要,我都好久没有见到柳姐姐了,就多抱我一会嘛。”
“我不是早上才出去的吗?”
“这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现在都戍时了,怎么的也算两个秋半吧,是不是很久了?”王窝认真的回答。这孩子眼尖瞧见了二当家好似准备动手动脚,就把脑袋望向后头的不知名姐姐,眼神清澈,天真无邪,歪头道:“不然让这个姐姐给窝窝头暖暖手也是可以的!”
方幼清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柳树腰气笑着抬起脚对准这顽童的屁股就是一下,毫不留情。
那绰号窝窝头的孩子挨了一脚后,也不哭泣,倒是没有再无理取闹下去了,摸了摸自己的半边屁股,嘴里头含糊不清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也没有半句告别的直接朝着某处跑去,腿脚特别利索,才不过一会儿,两女就看不到其身影了。
柳树腰牵着红棕色骏马向马棚走去,后边人生地不熟的方幼清只得默默的跟着,也不吭声。这时不知道从哪里走出个穿着简陋褐衣的庄稼汉子,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深麦色身体上满是汗珠,手指间夹杂着泥土,指甲里头不少残留的不知名草芥,这般行头显然是刚刚干完农活,要准备回家吃饭了。
这汉子看到柳树腰后,改变原本的路线,向柳树腰和方幼清这边走来,驻足于前者面前,热情问了句好,柳树腰淡淡的应下了。那汉子也没有恼怒于柳树腰的不冷不热,向来不温不火的他即使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也不会生气,看见还有个陌生少女,挠了挠头,露出个憨厚老实的笑容,方幼清有礼貌的回以微笑,这庄稼汉子并没有进一步的与其交谈,慢慢腾腾的走了。
待到那宽阔背影如窝窝头的背影一般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柳树腰看了一眼方幼清,一边牵着马,一边开口说话,语气平缓的说道:“李鹿,三十二岁,三个月前有一支不知死活的两百人商队路过青城,被芭蕉寨的大当家盯上了,当天就带领着一百五十个杀人如麻的好手直奔而去。其中就有这个看上去十分老实的汉子,打架时最为骁勇,是个十人敌的老手,杀人不眨眼,手起刀落,人头点地,手法娴熟,干脆利索。”
方幼清满脸震惊,似乎对此感到不可思议,突兀想到刚刚那个满是善意的笑容,此刻竟是觉得自己后背一凉。
柳树腰一双慧眼自然是看得出方幼清的心有余悸,但也没有多说什么,牵着马儿,缓缓的走在前头带路,方幼清也低着头紧跟其后。两人走的不快不慢,没过多久就到了芭蕉寨的马棚了,看守马棚的马夫是个样貌粗犷的中年壮汉,穿着简陋,左眼上有着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可以看出是很久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并非是最近新添的,身形足足有一个半方幼清那么高大威武。
柳树腰看那马夫正在专心致志的喂马,便走到其身旁,瞧见正吃着上好饲料的一匹毛色红里透白、喙微黑色的良马,她笑了笑,拍了拍高大马夫的肩膀,后者感到受宠若惊,露出了与其凶神恶煞的外表极其不符合的献媚笑容,眼睛上的伤疤也因为他故意使然的弯眼动作而变得有些滑稽可笑。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方幼清忍不住的掩嘴轻笑,那高大马夫好像是察觉到了不远处有个从来没在山寨中看见过的清秀女子,恶狠狠的瞪了方幼清一眼,嘴里说着一些少女听不懂的骂人方言,大概是那般神态过于横眉怒目了,吓得方幼清诚惶诚恐的止住了笑声,缄口不言。
柳树腰把身后牵来的红棕色骏马交于高大马夫之手,后者赶紧恢复阿谀的神色,接过缰绳后,看着早就由某个不知名小卒牵来的二当家爱马住着的特殊住所,犹豫了一下,便自作主张的把这匹红棕色骏马也牵入其中。他忙完这一切,正打算继续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那个位高权重的二当家,却瞧见两个并肩而行的婀娜背影,他立马露出了比先前方幼清更加诚惶诚恐的神态,忐忑不安的连忙给马棚里头因为狐假虎威而倨傲的红棕色骏马喂上一大把上好饲料,哪怕这上好饲料都是花费自己的钱财买来的,他也丝毫不敢有半点心疼。
离开马棚的两人慢悠悠的走着,柳树腰对着身旁低着头不说话的方幼清轻声细语道:“刚才那人叫做马妄,是芭蕉寨里头头等怂包加草包,别看一身的腱子肉,长得唬人,都是白长的,屁用没有,他刚刚不是对你威风了一会嘛,现在指不定在怎么的懊恼悔恨呢。”
柳树腰笑着靠拢方幼清,继续说道:“你别说我这是在诓骗你,这么和你讲吧,早些年前,马妄有个媳妇,对自家丈夫天生的软弱性子实在是怒其不争,就一枝红杏出墙来,勾搭上了别家汉子,隔三差五的就出去幽会。老话不是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不就次数多了,胆子肥了,竟然与那奸夫明目张胆到了自己家中行苟且之事,正好让刚刚回到家的马夫给撞见了,你猜怎么着?”
方幼清正要摇头表示不知,却被眼神促狭的柳树腰给打断了,二当家继续说道:“这马妄真是顶大的没出息了,怔怔的原地站了大半天,屁都不敢放一个,这让那奸夫也是愣了愣,看见他真的没有半点想要过来抽自己的冲动,也就继续将那苟且之事进行下去了,事后还拍了拍马夫的肩膀,说了句:味道不错,就正大光明的走了。听说后来那奸夫意外的死在了某次打家劫舍之中,那马夫还是不敢去其坟头撒尿吐痰骂人,对自家那个不守妇道的婆娘也啥事没发生一样毕恭毕敬的伺候着。”
柳树腰瞧见方幼清脸色僵硬,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玄机,就不再将马妄的憋屈事扩展扩展开来了,眯着那双很好看的眸子笑着说:“现在你对这个草包的底细有所了解了吧?”
方幼清只低着头不说话,如此过了许久,感觉到把自己掳掠到这个山寨中的柳树腰慢悠悠的动身,她也紧跟其后,因为行的慢,故而两边悠悠飘过的瓦房也快不到哪里去,寨子中的人自然是很多的,老少都有,衣着简陋。若是有迎面而来打招呼的人,柳树腰都会不冷不热的应承下来后,过后给方幼清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子详细介绍其生平事迹,方幼清自然不会不识抬举,特别认真的竖起两只耳朵来倾听,却再没听到如马妄一般的骇人事迹了,毕竟这种人无论在哪里都是凤毛麟角的。
两人正走着,便到了一处屋舍前,柳树腰引着方幼清一同走进其中,不是很平整的泥石路在两人的脚下被踩出了轻微的响声,有点像秋天里的落叶声。柳树腰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四周,她皱起眉头,入眼是随处可见的蛛丝和快要积土成山的尘埃,但她也没有说什么,回眸一笑,“你就在此住下吧,虽然有点脏乱差,但还凑合,总比你一个人在外流浪好多了不是吗?你也不必担心吃食,我自然会安排人给你送上每日的饭菜,但记得要付灵石的哦。”
说着说着,她两只眼睛都弯起来了,和精打细算的商人没有两样,这时她又笑眯眯的说道:“你要是嫌弃这里脏乱不堪,可以向我讨要几个壮丁来打扫一下。当然,这也是要灵石的,也不贵,就一块灵石一人。你要是舍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那就当我刚刚说的都是在放屁就行了。”
方幼清神色僵硬的应下,点了点头,刚刚她打量了周围,虽然比不上自己曾经居住过的环境,但也还算凑合。看见那个浑身钱臭味的芭蕉寨二当家起了身,她瞬间心领神会,也随之起身,打算亲身想送。柳树腰并不推辞的坦然接受了少女的好意,走向门口,回头打算关上门来,却无意间瞧见不远处的一处屋舍门口正站着一个白面书生,干干净净,着一件水墨色长袍,左佩玉,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
少女发现眼前那个行事放浪形骸的女子突然愣住在原地,其眼中有着一闪而逝的憎恨和畏惧之意,她感到稀奇的顺着看去,却瞧见一个让人看着很舒服的白面书生,而他好像是发觉到了自己的注视,轻轻一笑,笑意真挚。
那白面书生转身走进就在自己对面不远的一处屋舍,伸手轻轻把门给关上了。柳树腰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方幼清细嫩的手腕,方幼清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就在前者的拉扯之下,进了屋内。柳树腰十分自然的坐在这间简陋房子里唯一的一张床上,双腿盘膝,看着有些局促不安的少女,她点头示意坐下,方幼清只得有样学样坐在对面。
两人对视一眼,方幼清看到那个向来神色淡然的芭蕉寨二当家有些不安,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道:“今晚,我和你睡。”
少女“啊”了一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