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陪着沈有容走向草棚区,双方手下在身后远远跟着。
沈有容只是沉默的往前走,不一会走完草棚区,转向北,走向海边方向。
有点凛冽的海风吹来,任阵阵带着咸意的水汽扑打在脸上,杨天默默的陪着老人步行在海边。
“杨小哥多大年纪?”
“小子今年满十七了。”
“十七,那些人是你的手下?”
“哦,他们是小子的家仆。”
“他们是谁训练的?令尊?”
“大人抬举了,是小子开了个商会,需要些护卫,小子平时只是让他们多走走,当不得训练两字。”
“商会,做生意?”
“不敢瞒大人,小子做的是私盐生意。”
“哈哈,好小子,在老夫这朝廷命官面前说这杀头的私盐,有种。”
“小子只是看大人像在下的长辈,不敢欺瞒长辈。”
“好,哈哈,好。”
老人只觉很久没这么开怀的笑过了,这可以当自己孙子的年轻人坦诚的可爱,大笑了一会。
“你身上这把刀,可否给老夫看看?”沈有容注意到这把俞家刀。
“大人请看。”杨天解下来恭谨的递给对方。
呛!拔刀出鞘,一把长有七十厘米左右,刀身略直泛着红光的长刀被沈有容握在手中:“俞家刀!”
这还是第一次有外人叫出俞家刀这三个字,杨天讶异了:“大人好眼力,正是俞家刀。”
沈有容更是惊讶,俞家刀怎么会在杨天身上:“俞志辅(俞大猷,字志辅)老大人是小哥什么人?”
杨天这一年多,早已知道俞大猷是几十年前的名将,名气不输戚继光,正色道:“家师曾在嵩山少林寺学艺,从当年老大人手下僧兵得了老大人的传承。”
沈有容感慨道:“原来如此,小哥好大造化。”
俞大猷可是他们武人的楷模,多少崇拜他的年轻人走上了参军这条路,包括沈有容。
一瞬间就是四十年戎马生涯,起起伏伏,沈有容想起老大人的经历与他何其相似,一时有点恍惚。
哗啦!冷不防几滴浪花扑在沈有容的脸上,醒过神来,双手在俞家刀上摩挲了两个来回,还给杨天。
“那边有个土堆,走,去坐坐。”
老人边说边大步流星的走过去,杨天还刀入鞘跟着走过去,告了声罪,坦然的与老人并肩坐着。
‘倒是个坦诚的孩子。’沈有容越看杨天越顺眼,没有做作,也没有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总兵就畏手畏脚,不知怎么,老人话匣子开了。
“杨小哥可了解这辽东战事和后金?”
杨天老实的回道:“小子不是很清楚。”
“呵呵,这就要从某当年的上司李成梁老大人说起了,当是时,俞大猷,戚继光,李成梁,马芳,哪个不是响当当的英雄人物,可某只佩服俞大猷跟戚继光两位老大人,你可知为何?”
“呃,”看沈有容这军人气质,杨天试探的说了句:“小子妄言了,是否两位大人都是纯粹的军人?”
“纯粹的军人,”老人咂摸这几个字,形容的真好:“不错,纯粹,这词用的好,这两位大人在武事上确实做到了纯粹,而马芳跟李成梁虽然在仕途上比俞戚两位大人得意,可他们却掺杂了太多的私欲,就说某这老上司李成梁,要不是他养贼自重,何来有今日辽东的糜烂。”
杨天认真的听着,老人瞥了眼,继续说道:“其实某也知道,这事不能全怪在某这老上司身上,朝堂上那些文官……哎,不说他了,就说现在,小哥可知道有个叫毛文龙的,带人收复了镇江城,捷报传来,皇上下旨让老夫配合广宁的熊廷弼进军辽东?”
“老伯,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熊廷弼不同意,老夫也不同意,那镇江小城,地处偏远,得了又如何?后金很快就会夺回去,一点战略意义都没有。”(正如沈有容所说,十月,黄台吉就跟阿敏轻松拿下镇江城。)
杨天听得入神,他从没真的了解过后金跟辽东战事,“那老伯,依你看,这辽东咱们还能夺回来么?”
“能,只要满足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只要朝堂上那些文官不插手,皇上不派监军,只管在后面做好保障,不猜忌,放手让武将们去打,那辽东五年之内就会尽回我大明疆土,就是重新把那奴儿哈赤打回深山老林都没问题。”
“……老伯你这条件好像不成立。”杨天实话实说,这条件是不可能成立的。
“是啊,”沈有容双眼空洞的不知看向哪里,悠悠的说道:“现在是文人当道的世道,那些内廷太监都比武人强,武人,还有出路么?”
老人迷茫了,当年的文官虽说当道,但是大势还是为国为民着想,如今的朝堂,大势却是为了自家利益争来争去,东林党,齐党,楚党,浙党,昆党,宣党(他还不知后来又出个很久不见的阉党)。
看老人难受,杨天也有点不好受,默默的握住老人的手,毕竟他是知道历史的结局的。
到底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很快就收起惆怅的情绪,沈有容这才发现杨天握着他的手,就像在老家他的孙儿们承欢膝下那种温馨。
“小哥你说你开了个商会,有多大的规模?”
“……不瞒老伯,小子的商会如今有五个县的规模。”考虑了会,杨天决定实话实说,这老人让自己很有好感,他不想骗对方。
沈有容瞪大眼睛:“好家伙,五个县!年纪轻轻…那你这些家丁有多少?”
“呃,三千出头。”
“都跟刚才那些差不多?”
“没有,大多是新丁,还差的远。”
“……小哥只喜欢做生意?”
“不敢欺瞒老伯,小子只想做生意赚钱。”
“没想过从戎,为朝廷效力?”沈有容还是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老伯难倒我了,身为男儿身,当有保家卫国的胸怀,可是经老伯一说,再加上小子平时所见所闻,请老伯赎罪,小子现在只想赚大钱发大财。”
“……无妨,人各有志。”沈有容平静的摆摆手,心中可惜,就冲这孩子身边那些家丁,就冲这孩子的年纪,不当兵真可惜了,不过对方也没选择错,毕竟如今这朝堂,不是武人的好去处啊。
“对了,小哥来登州府城是做生意?”
“老伯说笑了,小子的生意还没做到这。”杨天当即把为什么来这里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的讲完,不知怎么,他对面前这老人有股骨子里的亲切感,可能对方让他想起了藏在他思绪深处的那个老人,前世他的爷爷,一个倔强的老兵。
“善事啊,孩子,你真是做的大善事啊。”老人动容了,登莱巡抚陶朗先只是把那些强壮的辽民编成一军,又划了些地给这些军民的家属,而那些辽民中的老弱病残,却无人问津,他也只是起了两个粥棚尽绵薄之力,没想到这年轻人竟想一手包揽了这些辽民。
“老伯过奖了,”杨天淡淡的道:“小子只是想对得起自己的本心罢了。”
“好孩子,好孩子啊。”沈有容不知说什么好,这真的是他这一生从没见过之举。
“对了,能不能请老伯帮个忙?”杨天灵光一闪,想到个好办法。
“你说。”
“那些辽民,如今大多都还在指望官府能接济他们,能给他们安排个活路,小子想请老伯,呃,……”这话杨天不好开口,因为这是让对方做恶人。
“……明白了,明日老夫就穿上官服,仪杖开道,到草棚区明言官府不会管他们了,这恶人老夫做了。”老人爽快的应承下来。
“多谢老伯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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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日,莱州卫城指挥使穆府后宅。
“大人,小的打听清楚了,那带头之人叫杨天,有个外号叫二郎神,开了个商会,这人心狠手辣,潍县几家豪强还有邻县两家豪强全让他给灭了,听说这杨天光从这几家抢的银子就不下二十万两,他还开了两个赌坊,其他产业若干,这潍县周边的盐路也被他控制了,都说他日进斗金啊,大人。”
“他可有官身在身?”
“没听说,只是听说他跟当地的衙门中人勾结的很深。”杨天当了巡检也没大肆宣扬,再说,大家都对他一白身起家的故事津津乐道,这家丁就没打听到杨天还有个官身。
“他有多少手下?”
“听说有三千多人,两千多新招没到三个月的,六百老家丁,道上传言他以六百家丁杀了扮作响马的官兵一千多人,自身才死了两个人。”
“一派胡言,六百对一千官兵,自家才死了两人,这话你也信,下去吧。”
“是。”
屋中就剩穆云一人,“几十万两的银子,那么大的产业,原来是一个土棍,老子一定要替那些老兄弟们报仇。”
啪!狠狠的一拍扶手,穆云一脸正气凛然,他却忘了当初疼的心肝肺乱颤的那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