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结了秋狩,圣上回京,皇宫里又热闹起来。因着面见新人,阿兰若一回宫便复了请安,妃嫔们当日也照例前来。彼时阿兰若刚起,正坐在梳妆台前洗漱,伊慕娅安排众嫔妃先在正殿坐下,遂走进内室禀报:“娘娘,萧贵妃今个儿身子不适告了假,其他嫔妃除了丽芳仪以外都到了。”
“嗯。丽芳仪昨夜侍寝,眼下应该还在龙德殿呢,迟一会儿也不急。”阿兰若在下人的协助下用青螺黛细细描着眉:“她们今天心情都怎么样?”
伊慕娅失笑:“娘娘还说呢,婢子可从未见过她们如此团结一致,别看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其实满脸都是怨气,从进殿之前就唠叨个不停了。”
阿兰若轻嗤:“素日里一个个乌眼儿鸡似的斗个不停,结果人家丽芳仪刚来就住进了俪元宫。庸脂俗粉没本事留住陛下的心,却反过来埋怨新人,也真是笑话。”
妆毕,阿兰若来到正殿,嫔妃们纷纷起身请安。阿兰若温和笑道:“上个月秋狩,各位妹妹此次行程都过得如何?”
领头有年长的嫔妃稳重道:“多谢女君娘娘关心,妾等一切安好。”
阿兰若颔首正要说下去,就见阿莱丽莎一身宫装,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妾给女君娘娘请安,给各位姐姐请安。”
有看不顺眼的先开口了:“头回请安呢,这就飘了。”
瞧她香汗淋漓,气息不平,可见来得仓促。阿兰若问她:“怎的来迟了?”
阿莱丽莎气喘吁吁:“妾身睡过了头,刚从龙德殿赶过来的,望女君娘娘恕罪。”
“没事,坐吧。”阿兰若抬抬下颔赐座,并传唤宫女上茶。这时昭仪摆弄着袖子道:“依照旧例,三品以下的妃嫔需在侍寝隔日侍候陛下晨起,怎么单就丽芳仪能在龙德殿睡过头呢?”
阿莱丽莎慌张:“陛下早先起了,但妾身还睡着……都是妾身的不是,耽误了诸位姐姐晨省。”
素来话多的凌妃笑道:“这也无妨。陛下是宠着芳仪妹妹才不忍让你起来,这般情意,哪是旁人能感受得到的?”说着轻睨一眼昭仪,后者嘴角耷拉下来,立刻变了脸色。
凌妃哪里是什么善茬,接着喋喋不休:“说起来丽芳仪住的俪元宫可是块风水宝地呢,伉俪情深的好名字,这得多大的福气才住得进去啊?”
昭仪正不服,逮着凌妃的点儿驳道:“凌姐姐这是什么话,伉俪乃是夫妻,葛儿汗陛下的妻子分明是女君娘娘。”
凌妃啧啧笑起来:“本宫不过夸夸殿名好,昭仪想到哪里去了?再说陛下住在龙德殿,又不是伉德殿,所谓龙凤呈祥,俪元宫可赶不及凤阳宫!”
别的嫔妃突然挑刺:“俪元宫是德宗皇帝亲自建与元妻敬德皇后的,凌妃娘娘此言可是对敬德皇后的大不敬!”
凌妃心直口快,不做掩饰:“敬德皇后再尊贵,也早就故去了;如今坐在正位上的才是咱们真正的主子哩!”言罢瞥着阿莱丽莎又道:“要不然陛下怎么会把进宫寥寥数日的丽芳仪塞进去呢,当真是福气。”
她话锋一转直指阿莱丽莎,众妃的目光即刻便像出弦的利箭,齐刷刷地射向这初来乍到的新人。
阿兰若全程沉默,也不出面调停,只是静静听着,手下把一串檀木香穗佛珠拨来拨去。她心里想到的事情太多,不知不觉便纠结成了一团乱麻;而且她本就不喜欢妃嫔们唇枪舌剑,此刻已然是懒得再管。
看见阿莱丽莎,昭仪就一脸妒色“妾原以为凌妃姐姐只会说胡话,如今这话虽酸了点儿,但也有几分道理啊。”
“女君娘娘!”阿莱丽莎忽然从坐上站起来,跪倒在正殿中央:“妾虽承居俪元宫,但自知卑微,万万不敢冲撞娘娘与敬德皇后,所以早在昨夜就已向陛下申请迁居别殿了。”
阿兰若疑惑地抬起头来:“你迁居别殿了?”
阿莱丽莎摇摇头:“陛下没有批准,只让妾搬去了俪元宫偏殿。”
“陛下让你住你便好生住着,何必在乎那些有的没的?”阿兰若叹道:“……罢了,既然你乐意住在偏殿,左右俪元宫也是你的地界了。以后若有谁借此为难你,只管来与本宫说,本宫自会做主。”
阿莱丽莎闻言感激:“谢女君娘娘!”
外头暖阳当空,长街上有些冷风,浑忽披着斗篷坐在轿辇上,远远就看见从凤阳宫里走出一群花花绿绿,娇艳艳直晃眼睛:“都什么时辰了,她们今天出来得够晚。”
走在底下的萨颜笑道:“这是回宫头一次请安,又来了新人,肯定比从前热闹些。”
“俪者,耦也;元者,始也。那个新来的阿莱丽莎住到俪元宫去了。”浑忽打了个哈欠:“果然有点意思。”
浑忽今天要去校场看射箭演示,轿辇一路迤逦经过凤阳宫,众妃纷纷退至一侧行礼。浑忽抬手停辇,朝众妃扬一扬头:“给诸位娘娘请早安了。丽芳仪可在其中?”
人群中的阿莱丽莎应道:“妾身芳仪巴依氏,参见公主殿下。”
她穿着崭新的宫装,对襟处优美的祥云裹蕊花纹更衬出三分柔情缱绻。鹤立鸡群,阿莱丽莎不愧是等一的美人。
“这么一瞧也难怪阿耶喜欢丽母妃,果真是天人之姿呢,扎堆都出挑得很。”浑忽莞尔:“本宫要是个男子,肯定也会把这样的女子捧在手心里的。”
阿莱丽莎面不改色:“谢公主殿下赞赏,妾身愧不敢当。”
浑忽夸完就跑,头都不带回的,走远之后才向萨颜悄悄道:“无动于衷啊。”
萨颜总结道:“丽芳仪才进宫几天就能被陛下如此宠爱,平庸的溢美之词自是对她无用。不过公主此举也不算多余,好歹搭了句话。”
浑忽点着头:“看来以后要寻些别的法子,但又不能太刻意……我还是不要这么着急吧?”
萨颜忍不住问道:“公主殿下为何如此在意丽芳仪?婢子听您念叨她几日了,快和魔怔了似的。”
浑忽怎么会说真话呢:“谁都喜欢漂亮的女人,丽芳仪长得漂亮。”
“鬼才信。”萨颜险被她逗乐:“您必是有事瞒着婢子。”
浑忽自知理亏:“好吧,我确实有事瞒着你。因为不肯说,所以才瞒着。”
“嗯,公主此言在理。”萨颜只是好奇,并没有寻根究底的意思,顺势打住了话题。
午后,俪元宫。
阿莱丽莎靠在廊下的小椅上,从手中的红木盒子里取出一串精致的琥珀镯子。镯子上每颗琥珀的衔接处都有一块小而圆润的红宝石作为点缀,拿到阳光下熠熠生辉,格外亮丽。
“父亲这么快就把东西送来了……”阿莱丽莎自言自语,脑海里不断浮现着进宫前巴依曾叮嘱过她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她的耳边无限循环。
新制的衣裳和钗饰也已经被送去搁置好了,并这串琥珀镯子,等下次召寝之时,她便会穿上这套早已为她安排好的行头,一如既往地被送入龙德殿。
近身使女叫柳儿,与阿莱丽莎进宫前最喜爱的那只白鸽同名。她把斗篷拿将过来,温柔地披到阿莱丽莎身上:“廊下风大,主子仔细着凉。”
斗篷是锦缎面,外头一圈绒毛胜雪洁白,阿莱丽莎很喜欢:“这是什么毛?”
“是雪狐毛。传闻葛儿汗陛下曾在天山猎得两只雪狐,用其皮毛制成两件斗篷,一件早年赐予了皇后娘娘,另一件便是这个了。”
听到阿兰若,阿莱丽莎只淡淡“哦”一声,望向满地金黄的雅致庭院。金井梧桐秋叶黄,她本受得三千宠爱,可当看到这萧瑟微凉之景时,竟也独自落寞起来。
柳儿开心地感叹:“从前楼里可比不上皇宫优渥,主子天生丽质怎能总在那种地方,如今不到一月就恩宠加身,老大人把您送进宫来果然没错!”
阿莱丽莎何曾不知这份恩宠究竟从何而起,又何曾不晓九五之尊皆为凉薄无情之人,她的命运自出生起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却无一时一刻是由自己决定:“宫里是好,吃穿好、住所好、下人也好。”
但就是,又少了份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