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荣克尚出去,织云便搀着荣彦晞出去走走。其实她也知道,荣克尚这样说,左不过是想让她走出去,总好过成日待在房中。素来她便是个闲不住,成日关在房里,越发的教人不放心。荣克尚不说明她是个瞎子,绕着弯的让她走出门,委实是用心良苦。
马车徐徐而去,及至布庄前头才停下来。即便不道明身份,店家也知道是自家的小姐到了,快速上来迎着,引入贵宾房中,而后便去取料子。
荣彦晞一一触摸过去,终于摸着一款入手温和,柔软无比的料子,贴在脸上顺了顺也觉得极好,便道,“便这个吧!我觉得挺好。织云,这是什么颜色?”
织云笑道,“小姐,是你喜欢的大红色。”
“好。”荣彦晞颔首,“可以绣一些花纹么?”
“小姐要那些花式?”织云让老板一一记下来。
谁知荣彦晞不要牡丹不要合欢,却是让人绣些牵牛花,倒是别出心裁,也让所有人都前所未料。殊不知彦晞彦晞,便是牵牛啊!
她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做了彦晞,才能逢着秦风幕。她感激上苍,给她一次幸福的机会。所以她喜欢牵牛花,便是朝开夕落又何妨,幸福过,曾经握在手里,便胜过一切。
于是乎老板只能在裙摆处和衣褶袖口部位,让人去绢绣牵牛花,以暗红色为主,隐隐的道有些像极了曼陀罗。当然,荣彦晞是无法看见的,只能用手去触摸。
量身裁衣尚需时日,绢绣花纹也是需要时间。
荣彦晞让织云去寻些好酒,自己则坐在布庄内等着,店家忙忙碌碌的准备着太子妃的嫁衣,这是何等荣耀,寻常人怕还没有这样好的际遇。
桌案上酒香四溢,她听着有人给自己斟酒的声音,不觉笑了笑,“织云怎的这么快?是哪家酒楼的,闻着很不错,倒有几分……”蓦地,荣彦晞面色骤变,低冷的吐出三个字,“千杯醉!”
“想不到你这个瞎子,嗅觉倒是挺好。”那是修罗的声音。
荣彦晞冷笑,凭着敏锐的感觉,隐隐察觉四下有人埋伏。连带着店老板都没了声响,大抵也被处置了。修罗出手,素来心狠手辣,不留活口。眉目微垂,荣彦晞敛了眉色,“瞎子自然有瞎子的好处,你若想知道,也可自毁双目,许是这样你便能明白黑暗的世界也颇为有趣。”
修罗良久不做声,只是用自己的食指指尖轻轻叩击着木桌面。
心头微凉,荣彦晞等着织云归来。这是街市,若然动起手来,外界杂音太大,她根本没有胜算。就算自己武功卓绝又如何?到底她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一旦动手,她的功夫定会连街面上的百姓都难以幸免。
而修罗,正是察觉了自己的弱点,才会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如今自己身边无一人,她这双眼睛废了,便算有灵敏的耳朵也是无济于事。无法准确的听得修罗的位置,她空有一身武艺难以施展。
到底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
“你放心,今日我不是来杀你。”修罗忽然开口,却让荣彦晞愣了一愣。
荣彦晞凝眉,前几次修罗想尽办法要杀了她,如今这是……沉下容脸,荣彦晞冷笑两声,“你与邢昂狼狈为奸,这一次到底要做什么?要杀便只管杀,我随时奉陪,但被妄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修罗嗤笑,“邢昂……倒是个痴情种,左不过我现在过来却不是为了邢昂的使命,而是想告诉你,有关秦风幕在济国的一切。”
荣彦晞屏住呼吸,却听得修罗继续道,“我想,你应该有兴趣知道。”
“每个人都有过去,我并不打算深究,所以你不必说。若然真有必要让我知道,我希望秦风幕自己告诉我,而不是由你转述。”荣彦晞起身欲走。
“你不想要老皇帝的命了?”修罗忽然开口。
荣彦晞眉色一沉,“你说什么?你到底是谁?那个宫里的女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是说那个人是你们的奸细?”
“想不到你什么都知道。”修罗冷冽的开口,“不错,这毒是我的,左不过经由细作之手交到秦林慕手上,所以没有我的解药,你们救不了老皇帝。我知道你们有温骅,我也知道温骅已经着手为你治眼睛。可惜,温骅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迟迟不敢下手。”
温骅……已经开始为她治眼睛?为何她什么都不知道,那秦风幕是知道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荣彦晞重新坐回去,她素来不愿被人威胁,但是温骅说过皇帝中毒已深,而秦林慕委实没有解药。那么……这是最后的生路。她倒不是在乎秦恭的死活,她在乎的是秦风幕。
如今的秦风幕做了太子,对自己这个父亲显然有着极为深刻的情愫,便从他誓死不肯离开秦恭,险些丧命在叛军之手便可知晓。他不过是嘴硬,不过是外冷内热罢了!若是他知道自己可以救秦恭而见死不救,不知道会不会对她心存芥蒂?
思及此处,荣彦晞只能耐下性子。
横竖她未必能伤了修罗,但是修罗一定伤不了自己。当然,这是在公平对决的情况下,不动用任何卑劣的手段。
“秦风幕是大云的皇子,却也是济国的质子,尚在襁褓便成了战争的牺牲品。他是在济国太子岩府中长大的,自小济国国君便让人不断喂食秦风幕慢性毒药,那种药能慢慢腐蚀人的身体,便是长大也会成为身体孱弱的废物。活不长,死不了!”修罗清浅的说着。
荣彦晞的心里却如同开了口子,一道道的血痕,淋漓而下。济国……她终于明白为何初见他时,那双眼睛没有一丝光亮,因为他活在黑暗中,十多年的黑暗让他忘了什么是光明,什么是活着的感觉。
他一直都当自己是死人,唯有让自己熬成鬼,才能无所牵挂。
他的世界,不允许挂碍。
修罗见着荣彦晞面色微恙,继续道,“所幸在太子府的地牢里,关押着不少武林人士,包括河源先生和墨家离子。也算是秦风幕命不该绝,河源先生将毕生所成悉数交给秦风幕,而离子也是倾囊相授。河源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只一眼便认定秦风幕奇骨贯顶,将来必是人中龙凤,有他在天下定!”
“就因为这句话,秦风幕的命运就此更改。你可知道,在太子岩府中要学的一身的武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他过的是怎样的非人日子。太子府里的日子,与狗争食,挨冻受凉,还要每日承受着那些狗奴才的鞭笞。”
说到这里,修罗的面色变得极其可怕,连带着眸色都变得阴戾而狠辣,“我的母亲是秦风幕的乳母,她处处保护着自己年幼的少主,可是她不过是个女人,什么办法都没有。秦风幕生病的时候,我娘就任那些狗奴才糟践,换些银钱请大夫看病。我亲眼看着我娘躺在那里,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笑得令人恶心。”
“离子收我为徒,成了他的关门弟子。可是他说,一个女孩子家不该学太多的打打杀杀,但也该有些防身的办法,所以他教我用毒。我拼命的学,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跟他在一起做他的左膀右臂。事实是,我真的做到了。”
“十五岁那年,河源先生重病不起,交给秦风幕一块血玉,说是内中有倾世财富。于是乎秦风幕在河源先生死后,取了师傅的墨子令,创立了墨门。十五岁,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嗜血吃人,像狼一般疯狂的扩张墨门的势力,直到遍布六国。”
“躲开太子岩的势力,悄无声息的做到这些,你可知道需要多大的能力和隐忍。他做到了!得知大云皇帝命令荣华动手救他,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回大云。这才有了你们的相遇,这才让他顺利的借助你们的手,做回了大云的大皇子。”
修罗说得轻描淡写,但在荣彦晞的心里却如同重鼓狠狠捶着,那种疼痛从左肩下方蔓延开来,迅速遍及全身。
这些东西,秦风幕只字未提,她也从未问过。可是现在她终于明白,他一路走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很多时候,他并非绝情,他只是忘了该如何表达一个正常人应该表达的感情。他痛了太久一个人坚强了太久,以至于连心都麻木。
“也许你还不知道吗?师傅也是死在秦风幕的手里,他亲手杀了师傅,抽走了师傅所有的内力,这才有了今日的成就。那你知道他在师傅将死之前发过什么誓言吗?”修罗笑得诡谲。荣彦晞就算看不见,却也能听出修罗话语中的骄傲与得意。
心,陡然下沉。
“他以死去的母亲起誓,会照顾我一生一世。”修罗冷冽干笑,宛若一道冷厉的阴风没入荣彦晞的心口,那种被撕裂开来的疼痛,快速的在她身体每个角落打转。她听见修罗不断传来的声音,声声如刃入骨,“秦风幕发誓,此生绝不动情,绝不用情,否则愿受五雷轰顶之苦。所以他不能动情,自己发的毒誓就该遵守。不是吗?”
荣彦晞倒吸一口冷气,她当然知道这个年代的人,对于起誓是如何的慎重,如何的看重。只是她没有想到,秦风幕会为了他而背弃当日的誓言。她该庆幸,还是该担心,抑或只要好好把握现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