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最难测的,便是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说错一句话,便得罪了一个人,直到你脚下长满荆棘,你才会发现,什么时候,已经将自己处于非常不妙的境地。
譬如我和这杨宜时。
明明才初次相见,却像是生出几百年的仇隙,非得你死,我活。
这是后话。
且说田掌事当时站在那里,正有些不知所措,却听杨宜时又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走,圣上已经召了合意合如两位夫人前来侍驾,哪还有位置给旁的?”
田掌事站在那里,正进奶两难,我慢慢地道:“田掌事,那咱们就走吧,何苦留在此时,丢人现眼的。”
“姑娘。”田掌事抬头看我,眼里隐有不忿之意。
“走吧,这宫里有的是寒凉所在,那才是咱们该呆的。”
“走吧。”田掌事一摆手,长长队伍刚要调头,殿门忽然打开,只着一袭便服的隆从琰走了出来:“朕要的人呢?”
杨宜时吓了大跳,一转头跪倒在地,这个时候也不敢拿大架了:“皇上,您怎么自个儿出来了?”
隆从琰根本不理会他,迈步从他身边走来,直至辇前,伸手将我给抱了下来,大踏步朝内殿里走去。
甫一进门,暖气便热热地扑来,熏得我几乎无法睁眼。
他很高。
我只能攀住他的肩膀,让自己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
过了许久,他方才轻轻地将我放到地上。
气氛突然变得格外暧昧。
尤其让我惊愕的是,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抗拒,这样与他相处。
“来。”他轻轻地拉起我的手,眸色柔和。
走到桌案前,看着桌上放的东西,我不禁微微一愣。
宣纸,古墨,还有一枚玲珑九宫玉。
“我猜。”他侧过头,深深地看着我:“你是喜爱这些的吧?”
“君上……”
“就这样,很好。”他松开我,绕到桌案后,提起笔来,很快在宣纸上绘就一帧小像,搁了笔微笑瞧我。
我低头看时,不由怔住,画上女子娇态婀娜,妍丽动人,眼神跳脱仿佛灵兔,赫然,是十五六岁的我。
我不禁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抚摸那画面,却被他一把捉住:“小心,颜料还没有干呢。”
“君上神笔。”我忍不住轻叹:“可惜婉琼,却已经没有那样的心思了。”
“是吗?”隆从琰眼神仍然温润如玉:“让朕猜猜看,是什么伤了你的心?是这纷纭天下,动荡乾坤,还是世间龌龊之事,龌龊之人?”
“……”
“你已不相信爱,而且不敢爱了是吗?”
“你用你的冷漠,将自己的心藏得如此严实……”隆从琰叹息:“去吧,今夜你在侧殿睡,那里已经布置好了一切。”
我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怎么?”他却从容一笑:“难不成,在你看来,朕竟是一个急色之人吗?”
抬起手来,他轻轻地拂了拂我的额头:“我知道这些日子风风雨雨,你必定承受了很多,看到了很多,所以,已经不再愿意相信……”
“不是不再愿意相信,而且感情这东西,实在太易脆,也许转眼间,就会昙花一样消散,没有一个人,可以长久地陪伴另一个人……”
他并不反驳我的话,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夜已深沉,去睡吧。”
“婉琼告退。”我蹲身行礼,刚要离去,却被他一把扯住:“难道你没有想过,不求天长地久,只愿曾经拥有吗?”
“君上对从前那个人,也是这样想的吧?因为是这样想的,所以君上才会****觉得痛苦……君上努力想要看清婉琼的心,那么君上,可否看清楚自己的心了呢?”
隆从琰再不言语,任由我飘然离去。
侧殿里十分安静,唯有桌上一盏烛火,幽幽地晃动着。
怡贵妃说得很对,我现在确实是站在离权势最近的位置,但凡我张口,依隆从琰对我的宠爱而言,只怕连天上的月亮都会摘给我。
可是我并不想要天上的月亮……我想要什么呢?
辗转红尘之中,我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忘记了。
忘记了自己要什么,想什么,爱什么。
不。
我没有忘记。
我只是在那个无人知晓的海岛上,和骜奔一起,过着我们安祥宁静的生活,养儿育女,再不去管浮华红尘。
可我们,却可笑地,因为一本《九辰秘笈》而分开。
感情……原本以为固若金汤的感情,到头来却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倘若骜奔发现我失踪,不知道心中会作何感想呢,他会后悔吗?会觉得不该那样对我吗?
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会发现那一切是多么的珍贵。
比如隆从琰,想来也是怀着对昔时情人无比的愧疚,才觉着应该好好地补偿我罢。
而我,却似乎不太在意他的补偿。
那是给另一个人的,不是给我的。
接着,我又想起另一个人来——妆越王,他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我真地不明白。
一觉安眠。
次日清晨,刚睁开眼眸,却听见殿外有悠扬的笛声传来,一时技痒,不禁起了身,走到壁边,摘下弦琴,双手半抱,手指轻轻地勾动琴弦,乐音有如玉珠溅落,扣人心魄。
曲罢,我抱着弦琴兀自发怔,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身着一袭蓝衣的隆从琰走进。
我赶紧放下弦琴,起身向他行礼。
“知道吗?有很长一段时间,朕,不,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感觉,这样的你,于朕而言,那是一生之中,最为平静的时光,朕可以无忧无虑的,和自己最心爱的人在一起……”
他的眼里忽然爆射出奇异的光华,突兀地冲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你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吗?一种,可以把心掏出来,完完整整交给她的感觉,一种毫无任何怀疑的,全身心托付的感觉,你明白吗?”
我惊愕地看着他,努力地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他握得好紧,好紧。
“所有的人都以为,朕是因为贪恋,贪恋这荣华富贵,放弃了她,可是朕,朕只是太懦弱,朕懦弱得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
就在隆从琰真情毕露之时,我忽然看见一道影子,自门外闪过,心中不由一动。
对于西齐的朝局,权势,我自然非常陌生,但我却熟悉阴谋的气息。
“君上。”我突然倾前一步,抱住隆从琰,深深偎进他的怀里:“你的心意,琼儿都明白……”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热情,隆从琰不禁吃了一惊,继而抱紧我:“你明白就好,我就怕你不明白,怕你怀疑我,怕你又一次离开……”
他的身躯微微地颤抖着,显见得是真情流露。
我本来想将有人在门外偷窥之事告诉他,转念一想却又作罢,他这些年来长久压抑,想必也是痛苦不堪,倒不如让他悉数发作出来,倒有余力安静地听我说话。
“皇上。”一声长唱忽然传来:“皇上,该上早朝了。”
“朕知道了。”隆从琰瞬间恢复常态,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轻轻松开我,在我脸上轻轻印下一吻:“等我,朕下了早朝,即刻来陪你。”
“君上。”我将他叫住,走到桌边,斟了杯茶递给他:“润润嗓子吧。”
隆从琰接过杯子,凑到嘴边一饮而尽,这才转头去了。
我松了口气,回到桌边坐下,忽然肚子一阵咕咕乱叫,我这才想起,从早晨到此刻,我还未曾吃过任何东西。
迈步走出房门,我叫来一名宫女,吩咐她去御厨房取膳,然后再回到房中。
没一会儿,宫女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屉子,她走到桌边,将屉盖揭开,里面一盘盘菜端出来,摆在桌边,又朝我欠欠身,方才离去。
我拿起筷子,随便挟了一筷放进唇中,刚嚼了两口便呗地吐了出来——只因西齐之人性喜胡椒,而我却最厌。
看着满桌的饭菜,我顿时失去了胃口,只挟了两个糯米团子吃,便放下箸子,刚要让宫女来收拾,已经穿好龙袍的隆从琰却匆匆折回。
“朕差点忘记了,你还没有用早膳……咦,原来他们已经送来了。”
“是。”我点头:“谢君上挂怀,他们已经送来了。”
隆从琰只扫了一眼,眉头却皱了起来:“你不喜欢?”
“不是。”我赶紧否认:“他们刚送来,我还没顾得上吃呢。”
“那刚好。”隆从琰大马金刀地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挟了菜便往嘴里送,我看他吃得极香,便盛了碗汤递与他,隆从琰并不多想,接过碗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全都喝了下去,然后抹抹嘴唇,正要站起身来,却又咚地一声坐回凳子,抬起双手指着我:“你,你——”
“君上!”发现他面色不对,我也大吃一惊:“君上你怎么了?”
隆从琰却已经一头栽倒在桌上,随即,数十名侍卫冲了进来,个个手中钢刀都指向我,领头之人更是怒声喝道:“大胆贱婢,竟敢谋害皇上!”
最初的慌乱之后,我迅速镇定,眼里甚至浮起几许淡然的冷笑。
冷。
比雪山顶万年不化的寒冰更冷。
这明显,是一场早有预伏的阴谋,而我不过是恰好的,作了替罪的羔羊而已。
也许,这场巨大的阴谋,自从我踏上西齐国土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当我被押出大殿的刹那,我只是转过头,深深地看了隆从琰一眼——我可以怀疑所有的一切,但他眼里的深情,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我被关进了天牢。
仅仅一日,又被提了出来。
审讯我的,是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目光阴森,神情可怖。
“白婉琼?”
“是。”
“大德龙华城人氏?”
“是。”
毫无疑问的,关于我的过去,我的一切,悉数被挖了出来,谋害西齐国国君的罪名坐实。
而我,无可辩驳。
“白婉琼,交代你在西齐国的同谋。”
“同谋?”我冷然一笑:“我没有同谋,所有的事均乃我一人所为。”
“撒谎!”老头儿厉声喝斥:“你不过区区一介弱女,如何有这样的胆量,定是与人串谋,来人!”
老头儿拔出根签来,掷到地上:“给她上刑!”
当长长的竹签钉进我的手指,剧烈疼痛仿佛钢刀一般,要将我撕碎,我却咬着嘴唇,强忍着已经快要迸出口的呼喊。
“说。”老头儿眯起双眼,似乎很乐意欣赏这样的画面:“是谁指使你的?”
“没,没有人。”我挣扎着道。
“继续给她上刑!”
当差役拿着烧红的铁烙铁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我招,我招!”
老头儿一摆手,差役立即停下。
“说吧,是谁指使你的?”
我慢慢地,抬起手来,指向他的鼻梁,眼里浮起几许阴冷的笑,齿间迸出两个字: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