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还是那座孔夫子像,谦恭有礼。
人还是那些人,不苟言笑。
周复独自跪坐于中央,膝前放着那卷《形而上》。
“此子乃老夫弟子,老夫应当避嫌。”习凿齿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
坐于正中的郗超笑道:“古人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习大家秉性纯清、刚正不阿,何避之有?”
“如此老夫将一言不发。”习凿齿向郗超行礼道,“望中正官秉公定品!”
郗超正色道:“为国举才乃本官之职也。”
周复听二人对话,猜测二人已经暗中达成某种约定了,很有可能就是之前与谢琰达成的协议。至于为什么这次襄樊地区的定品由郗超主持,恐怕也是因为谢、桓两家在这个地区达成了某种协议。
郗超本是桓温谋主,桓温死后改任司徒左长史,但因母丧而离职,守孝期满之后又被任命为散骑常侍,后又授宣威将军、临海太守,可是他一个也没有接受。
因为他认为自己的父亲郗愔乃名公之子,所以自己在朝廷中的位遇应该高于谢安,于是与谢安交恶。但是当谢安向皇帝推荐自己的侄子谢玄为将时,所有人都不看好谢玄,只有郗超道:“安违众举亲,明也。玄必不负举,才也。”
有了他这句话,朝廷才放心召谢玄,授其为建武将军、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
由此可见,郗超虽然自视甚高,但为人公允,不偏不倚,是谢、桓二家都信得过的人。
所以这次郗超在谢桓二家的极力邀请之下,才勉为其难出任为襄樊地区定品的大中正官,竭力化解两家冲突。
遇上周复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山上一番对话令他内心郁结全消,欢喜不已。后来又听人说起习凿齿的弟子周复有开创学派之才,起初不以为意,也没有联系到山上的那个小子,只以为是同名同姓罢了。
哪知今早习凿齿跑来跟他说为他学生周复定品之事,原本郗超还有些门第之见,后来在周复背后偷听他给学业堂学子讲课,这才惊叹此子的确有才。
但是周复的一些言论太过荒谬,一时很难被众人所接受,因此到底要不要抛却家世,只凭学问、才能论品阶,还有待商榷,除非今日品评中他能够舌战众名士,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周复知道今日自己来到了一扇大门面前,这扇大门已经关闭了很久很久。门外的人很想很想打破它,但是门内的人一直死守,不愿打开,因为门内的人都知道,倘若大门稍微被打开一条缝,门外的人就将蜂拥而入,他们就无立锥之地了。
这就是蔡麟胜券在握的凭据。
但是,如今的周复可能是所有门外之人中的一个异类,他的学识朝出这个时代一千余年,他的老师习凿齿在一旁煽风点火,将他的名声推至顶点。如此人物若是不能进入上品,恐怕整个天下都不允许了吧。
郗超极度为难,他既不想破坏世家的潜.规则,又不愿错过人才,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不过习凿齿早就为郗超想好方案了,他在半个月的时间里走遍襄樊、荆州几个重镇,邀请了好几位名士出席此次品评,一来为郗超做证人,二来考验周复。只要周复通过这些名士的考问,即使几大世家的家主亲自来定品也不能将他定成中下品了。
一切都要看周复自己了。
周复抬起头,暗中向习凿齿微微点了点头。
习凿齿微微一笑,闭目养神。
郗超拿起案上的名册,读道:“周复者,升平三年生人,原籍范阳遒县,现籍襄阳,其父周渡追赠岘亭侯,其祖周盛曾为祖逖帐中校尉,家世贫寒。太元元年,得为习凿齿学生,作《形而上》一卷而声名大噪。访之,记录名册,以备评品。释道安曾评之曰:生而知之者,有上上之智。”
读毕,郗超收起名册,向下问道:“名册所记可有错误之处?”
“禀大人,所记皆实。”周复拜道。
“汝家世贫寒,上溯三代无人为官,唯有汝父有亭侯爵位,汝之户籍虽入士籍,实乃寒门,故定汝品阶为下上之品,汝可有异议?”
若是换成别人,郗超才不会多此一举地问对方有没有异议,因为其他人根本没有异议的资本,能够被评上品阶就该谢天谢地了。
不过周复不一样,郗超得给他一个机会,但是这个机会也得靠他自己去把握。
果然,周复顺着郗超的话回答道:“学生异议!”
分坐两旁的八个名士都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们就在等周复这句话,只要他这句话一出口,就等于吹响了他们发难的号角。
坐于周复左手末位的中年名士率先发言道:“郗大人明察秋毫,已查清你家世底历,以贫寒之家而得下上之品,何异之有?”
“向者,魏文帝纳陈群之谏,而定九品官人法,以家世、行状为品评依据。晋承魏制,虽说也是以家世、行状为据,然多数情况只以家世为重,而轻于行状。学生虽然家世贫寒,但若是只论行状,当不输于诸公!”
“嘁!好大的口气!”又有一人发笑道,“吾听人言,汝奔于山林之间,泛于江河之上,逐鱼追兽,武人之风,野人之迹,德行不显,才能不著,有何行状可论?”
“古之君子,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学生纵横山林、笑傲江湖,方知飞鸟走兽之起栖、虫鱼草木之习性,天下山川之走势、天文地理之规律,博闻广知,知行合一。又作《形而上》之论,增益天下士人之学识。何谓德行不显,才能不著?”
周复彻底放开心理束缚,傲气冲天。
总算是绕到周复最近的著作上来了,坐于周复右手首位的老者挥挥手中的麈尾,摇头道:“增益天下士人之学识?老夫看是未必!”
“尊驾何出此言?”周复反问道,看得出来这个老者在八位名士中身份地位最高。
“老夫江陵临江堂堂长梅长文,自幼习读老庄,精通儒道之学。观汝之作,与何宴、王弼何异,竟敢说于天下之学有所增益!”梅长文从身后拿出一卷书,正是周复所著《形而上》的副本。
这卷副本是习凿齿带来给名士们传阅的,目的就是想让名士们深入了解这门新学问。哪知名士们恃才傲物,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就将周复的著作打入玄学旧论的纸堆中,更有甚者视认为周复所写的新词没有典籍出处,乃是荒诞之言,不过是为了博人眼球而设下的骗局。
到了硬碰硬的时候了,若不拿出自己真正的实力,周复很难压制住这些名士的嚣张气焰。
谁怕谁啊,周复捏了捏拳头,跽坐正色道:“吾之道与古人之道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