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周复独自一人悄悄地出了家门往山上走去。昨夜他一直听到谢霖辗转反侧的声音,直到凌晨才稍稍停歇,因此他便由她继续睡觉,自己却早早地起床了。
离开几日,不知祖父坟头有无野兽侵扰,周复心中暗道。
此时山中地气升腾,形成一场不大不小的雾气,由石头和泥土混合而成的山路显得有些湿滑。
爬至半山,周复隐隐约约听到歌声缭绕于耳边,再往上爬,就听到雾中传出清晰的歌声,且有古琴伴奏。
“扶桑之所出,乃在朝阳溪。
中心陵苍昊,布叶盖天涯。
日出登东干,既夕没西枝。
愿得纡阳辔,回日使东驰。”
“咦,是何人有如此闲情雅致在此山上唱歌?”周复确定是山上有人后,自言自语道。
他连忙加快脚步,迅速往山上爬去,不一会儿便爬到了山上,正是自己选定建田园小屋的溪潭边上。
朦胧中只见一人宽衣大袖,坐于岩石之上,膝上横琴,边弹边唱,其意境旷古悠扬,令人如入仙山。
周复见状,驻足而听,生怕自己多走几步便会打扰到仙人。
仙人唱了不一会儿,东方渐渐泛白,朝阳跃起,将雾气尽数驱散。
琴声以商调结尾,给人带来一丝丝秋意。
“何人在此窥听我歌曲?”等到余音消散,那坐在演石之上的“仙人”才出声问道。
“小子山下村民,姓周名复,见过仙人。”周复恭恭敬敬地向“仙人行礼道。
”哈哈哈...“”仙人的笑声中气十足。
周复抬头望去,朝阳之中,只见那人身形修长,脸上留着一副美髯,举止之间处处透露出名士的风范。
于是不禁问道:“小子孤落寡闻,不知仙人名号。”
“仙人?哈哈哈......”那人还在大笑,笑了一会儿才道,“小子既然将我当成仙人,不如就唤我赤松子吧?”
“赤松子?口气倒是不小。”周复轻声嘀咕,他当然不会真把对方当成仙人。
可是他也听过赤松子的传说,传说赤松子是神农时的雨师,可入火自焚而不伤,随风雨而上下,且教神农氏袪病延年,被称为帝师。又传说赤松子在岘山留有洞府,此人应该是借此发挥吧。
“小子觉得本仙人唱得如何?”赤松子开口问道。
“妙哉!妙哉!”周复拍手称赞,“唱得好,歌词写得更好!”
“嗬嗬,这诗乃是曹子建所作《升天行》,你说能不好吗?”
“哎呀,原来是曹植所作,在下真是孤陋寡闻啊!”周复读诗不多,这方面的确是孤落寡闻。
“你读过书?”赤松子讶然道,他本以为对方只是个山野村夫,没什么文化,却不料马上就报出了曹植的名字。
“略略读过一些,前段时间刚读完《三国志》。”周复谦虚地说道。
“嗯,难得难得。”赤松子点点头,敷衍道。
“大人!那铁枪着实难拔!”这时一个双袖高高撸起,浑身冒汗的少年转了出来,高声说道。
他抬头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山民正与自家大人说话,不禁一愣。
原来周复每次下山前都会把祖父的铁枪插入祖父坟前的一块石头上,若是有人想偷这铁枪,除非有足够的力气将它拔出。
周复见那少年拔不出自己插入石头的铁枪,嘴角不觉上勾,露出一抹微笑。
那少年愣了愣又继续道:“我见那石头上有好几个枪眼,应该是有人将铁枪拔出后又插了进去,真不知道是何人有此神力!”
赤松子摸摸他那副美髯,伸手指向周复道:“这位小哥是当地人,你问问他,或许他知道一二。”
“敢问小哥姓名?”少年客客气气地问道。
“在下周复,的确是本地人。”
“啊!”那少年听到周复的名字便惊得跳了起来,“那墓碑上刻着你的名字!”
“哈~”周复不觉莞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他的坟墓呢。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孙周复立”,表明这座墓碑是周盛的孙子周复为自己的祖父立的。
少年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报赧道:“情急之下说错话了,请见谅!”
“无妨,无妨。”周复摇手道。
少年似乎又想到什么,说道:“如此说来,那铁枪应该是你的吧。”
周复点头道:“正是!在下祖父去世不久,因此常常在此守孝,偶有事情需要下山,便会将铁枪插入石中。”
少年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连连道:“厉害,厉害!想不到这山中有如此厉害的人物!”
“你们是何人,为何出现在这里?”周复反问道。
少年看了看赤松子,却不回答。
“本仙人乃是赤松子,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他是本仙人的弟子。”赤松子慢悠悠地说道。
“哈哈哈...”周复捧腹大笑,“说你胖你还喘了,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啊...哈哈哈...”
赤松子闻言脸色微变,心知自己被这小子耍了,可他也是气度不凡,猛地仰天化尴尬为大笑,这次的笑声比之前更大,好似要把心中所有的愤懑都发泄出去。
笑了一会儿,两人对视了一下,又继续大笑,直笑出泪花来。
二人这般行径看得少年不明所以。
又笑了一阵,赤松子连膝头的古琴都有点拿不稳了,边笑边指着周复问道:“小子,你为何而笑?”
周复稍稍收敛,可是依旧笑意难掩地回道:“我笑足下歌虽唱得好,却满是俗世间的愁烦!”
“此话怎讲?”
“足下唱此歌之时太阳还未出来,等到唱完,日头又没下山,却非要说什么把太阳拉回到东方去。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有什么事情不能顺心如意嘛!若真是仙人,又岂会如此?”
“那你说仙人应该是怎样的?”赤松子眨了眨眼,发现对方竟然听懂歌词里的意思了。
“仙人嘛......当然是要斩断一切世间困扰愁烦,逍遥于物外,任性如自然,不食人间烟火,不为蝇营狗苟,万物任其流逝,唯此心无我忘情。”
“小子,你...到底是何人?”赤松子讶然道。
“在下说了,山野村夫,山野村夫罢了。”
“奇哉!奇哉!区区山野村夫竟能说出如此妙论!”赤松子连连摇头,不敢相信。
“大人谬赞!”周复谦虚道。他转身望向东方,见红日越升越高,日光照在身上让人倍感温暖。
周复指着远方的太阳说道:“大人,你看这太阳,每日东升西落从无停歇,再看这天空,深邃而遥远,不知外面到底还有什么存在。每每看到这些,在下便觉得人是何等渺小,在滚滚时间长河之中,不如一叶扁舟。既然如此,我们何必总是为自己乐往哀来、怆然伤怀。倒不如坐看这世间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铿!”赤松子用手指拨出一个宫音,调性明朗,似有所悟。
“好一个花开花落,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