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子听完后失魂落魄道:“你可知道这十六年有一个人年年都在飞桃林,青灯为伴,诵经焚香,只身一人,孑然飘零,你说要当一辈子和尚,她便陪你做一辈子尼姑,日日为你祈福。”
和尚愧疚的低下了头,在这世上他最对不起的两个女人,已经死了一个,而仅剩的就是这个师妹了,他毁了她的一生,从花信年华等到红颜半老,这是何等的情深义重。
红衣女子喃喃道:“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和尚低着头,眼中满是歉意和黯然,一切尽在不语中。
绿鸢泪流满面地哀声道:“不!你不是我爹!我娘绝不是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人!”
和尚望着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拂袖作罢,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尽到为人父的责任,如今又怎么好厚着脸皮认她?
红衣女子冷笑道:“你以为你娘是一个多忠贞的女子,早为人妇,却背地里与人勾搭成奸,人尽可夫,比那些青楼里的那些妓女都要伤风败俗!”
和尚下意识的怒道:“我不许你这么说她!”
红衣女子心中的委屈还无处诉说,却被他大呼小叫,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往日的一切都是一厢情愿罢了,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喜欢过她,自己的这一番深情甚至连令人发笑的饭后谈资都算不上。
她身躯颤抖着,咬牙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维护那个贱人,好!既然我生不能与你同衾,那只能死与你同穴了。”
和尚眼前一亮,那红衣女子便陡然直扑他而来,他有心留手,缓慢地运功相抵,真气自丹田慢慢涌上,却又不够充盈,怎能抵的过女子的奋力相博,节节败退,寸寸躲闪。
只见女子数招之间,打中簌簌而落的落叶,原本还带有绿意的叶子瞬间就变得枯黄,毫无生机。
和尚大惊道:“枯叶手?”
女子冷笑道:“亏你还记得,我的好师兄,当年若不是你执意不肯学这一招,师傅又怎会万念俱灰之下将此招传授于我。”
这一招实在太过歹毒,练武之人交手,难免有肢体碰撞,而枯叶手则是以身炼毒,日夜将剧毒之物涂抹于身,然后运功相抵,待到毒性与皮肤不排斥之后便可将毒转到内力之中,令人防不胜防,而修炼者最终的命运也是剧毒缠身,难免一死。
当年就是因此道无论对人对己都实在太过歹毒,和尚才执意不学,没想到今日居然还是让自己碰到了。
女子用手抹了一下自己嘴边红如血的胭脂,轻笑道:“方才你与我交手期间,早已染上了我的红麝,只要稍微运功,便会毒发身亡,若是半个时辰内没有解药的话,你必死无疑。”
和尚的掌心早已有一寸殷红,如同啼血胭脂一般鲜艳,枯叶手所练之毒有四种,以蟾毒为首,蛇毒为次,而她口中所说的红麝正是蟾血,此毒如若染上,除非施毒之人愿意割血,以毒攻毒,不然无药可救。
和尚眼中似有释然,能够死在她手上,自己也算是还了一份冤孽了,这世上这么多人求生,有他一个一心求死的又何足为奇。以前活着是因为心中还有一个记挂的人,直到最近,这份记挂又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和尚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眼中一点求生的欲望都没有,红衣女子的瞳孔瞬间放大,她懂了,就算自己没有修炼枯叶手,他也会死在自己面前,因为他动手的那一霎那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
和尚蹲在了少女面前柔声道:“你叫绿鸢?”
绿鸢被他狰狞的面目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和尚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他这样的确不配修佛,六根不净,尘缘未了,也难怪在那个道士面前如此静不下心来。如果…如果能再早几年遇见她该有多好,他这一辈子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年轻的时候想着行侠仗义,后来却又想着遁入空门,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知心的人,可惜造化弄人,天不作美。到头来一件事都没有做成,还欠了这么多债,如今,他真的悟了,和尚也罢,世人也罢,众生皆一般,不管是免去七情六欲,还是免不去七情六欲,都一样,活着,本就是一场梦。
“你心地善良,只要说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那就是对的,毕竟好人是不会做错事的,对吗?”
此刻看着少女的面貌,他隐约又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位女子对他说过的这样一句话。
和尚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又放下了,笑道:“你就把我当作一个素未平生的人,不要去想那么多,现在我快死了,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你愿意听吗?”
绿鸢拼命的摇着头,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和尚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的话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是下意识的在抗拒着他。
和尚萧条地站起身来,回头笑道:“记得多吃点饭,这样身体才会长得结实,不会生病。”
红衣女子望着他眼中的温柔,心中一阵委屈,他何曾用过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难道他们二人那十几年的同门情分都比不过一个认识不过三天的女人吗?她不懂,她也不愿懂。
和尚眼神变得凌厉了起来,环望四周,他方才就已经察觉到了林间有人,当即怒喝道:“龙云天!既然你想要我的命,又何必畏畏缩缩不肯出来!事到如今,我身重剧毒,命不久矣,难道你还怕我吗?”
“哈哈哈!大哥,你果然聪明,只怕这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么聪明的和尚了。”
林间忽然传出一阵大笑,一个粗眉鹰眼穿着青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大笑着走了出来,他的手中还拿着一杆通体雪白的长枪。
和尚嗤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留着我,不知帮你做了多少亏心事,为什么时至今日才想着取我性命?”
龙云天挑了挑眉头说道:“大哥,你也知道我这天云庄虽说是日进斗金,富甲天下。但我这个人有一个好习惯,那就是从不养闲人,既然你杀不了黄兴业,我留着你岂不是浪费口粮?”
绿鸢不可置信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爷爷?”
和尚陡然清醒,大惊道:“爷爷…”
他错了,他一直都错了,他先入为主的把绿鸢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却忘了自己的女儿这些年是被谁抚养成人的,龙云天如何会好心帮自己抚养绿鸢,那件事…黄兴业终究是不知道的,自己居然还一心想着杀他,差点成了绿鸢的仇人。
和尚怒斥道:“龙云天,你…你卑鄙!”
龙云天玩味儿的笑道:“大哥,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脑子不够用,要是真让你知道自己女儿被黄兴业当孙女养着,你还下的去手吗?我也是为了这位姑娘着想,比起你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还是留着一个疼爱她的爷爷比较好。”
和尚狠声道:“不对!你是怕我将你的那些丑事全都泄露出去,还有两天便是比武大会,若是我在天下英雄面前认罪伏法,将当日庄内之事全都说出来,你便会身败名裂。我和刘兆可不一样,不知有多少人知道你龙庄主身旁有一个见不得人的和尚。”
龙云天冷笑道:“我给过你机会了,你若是杀了黄兴业以证忠心没准我还不会出此下策,如今黄兴业未死,你居然还敢厚着脸皮大摇大摆的回来,你这是把我当傻子?”
和尚复问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外人无关,你又为何把我师妹牵扯进来?”
师妹?这样的称呼不知多少年都没有听到了,红衣女子心头一软,眉目间的凌厉也弱了几分。
龙云天指着红衣女子笑道:“你说这个傻女人?十六年啊,这个傻子在飞桃林整整守了十六年,要不是我每年都以你的名义赠她钱财,还特意以你的名义去安抚她,她会忍到现在才来找你吗?大哥,难得人家一片痴心,你不如成全她的心愿,把她拉到林间成其好事再赴黄泉吧,这样死后也是一条风流鬼。”
红衣女子勃然大怒道:“无耻小人,你住口!”
随后她便一跃而起,两只手都泛起了骇人的红色,周遭的林木也全都在一瞬之间枯萎,这气势与方才判若两人,这等浓厚的剧毒,若是稍微沾染,只怕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就会瞬间命丧黄泉。
可惜龙云天早就是有备而来,一枪扫出,十几根挨到了枪尖的翠竹轰然倒地,切口整齐,如切瓜割菜一般毫无阻力。寒芒如雪,寸寸夺命,这便是此次祭天神兴比武大会所要用的雪中枪,饶是坐拥天下奇珍异宝的龙云天也不由得赞一声好枪,若不是为了消灾免祸,他还真不想把这样的好枪让出去,那些莽夫粗汉,有哪一个配得上这把枪。
红衣女子依靠身旁的翠竹,拉住了身形,堪堪躲过了这一击,兵器这东西便是一寸长一寸险,这也是枪为何被称为百兵之主,龙云天一枪在手,又怎能轻易近身。
龙云天的武道修为少说也是直逼玄品,还有长枪在手,又怎会输给一个女人,两人斗法数十回合,原本一片祥和的竹林却被夷为平地,四周都是枯萎倒地亦或者断掉的竹子,龙云天的枪是越来越顺手了,可是红衣女子身旁却无一物可用作遮挡,频频败退,一招不慎,眼见着龙云天的长枪将要刺中,她的面前却多了一个人。
红衣女子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哭喊道:“师兄!”
和尚的胸口已然被刺穿,他的嘴角溢出了鲜血,却挂着微笑,他早就该死了,他隐约看到了不远处的那位老者,正用怨毒地眼神看着他,脸上还挂着痛快的笑容,原来林中之人一共有两个。
龙云天笑道:“师傅,您老人家可看清楚了,他的命我已经收下了。”
绿鸢看见来人,大喜道:“爷爷…”
黄兴业佝偻着腰,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枪,并没有看她,他方才已经听到了,人非草木,熟能无情,这可是他养了十几年的孙女,但是一想到自己那惨死的儿子,他现在就不得不狠下心来,必须要告诫自己这个女孩已经不是自己的孙女了,她是仇人的女儿,自己不亲手杀了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黄兴业细眯着眼睛对龙云天说道:“你不用在老头子面前惺惺作态了,昨晚过后,你我之间势必不死不休,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秘籍吗?一手交人,一手交书。”
龙云天阴笑道:“我这儿有两个人,您只有一本书,不知道您想换谁?”
黄兴业冷冷道:“把那个黑小子交出来,至于这个女人,既然是他的女儿,自然不关我的事,随你处置了。”
绿鸢脸色顿时一片煞白,眼中溢出清泪,无声落下,凄哭道:“爷爷…为什么?”
黄兴业怒声道:“从今往后,我不是你爷爷,你也不是我孙女,我说怎么那个贱人五年都怀不上,偏偏等我嗣儿走了没几天才突然被诊出有喜脉,起初我老糊涂,还以为这是菩萨显灵,让我黄家后继有人,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狗贼的女儿。若是早知如此,你尚在襁褓的时候,我就该掐死你!”
绿鸢万念俱灰,心肝寸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上天为什么要这么惩罚她。
龙云天听言大笑道:“哈哈哈哈…师傅,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您老人家原来这么狠毒,养了十六年的孙女,说不要就不要了,原来你和我是殊途同归啊。”
黄兴业冷声道:“龙云天,你最好快把那个黑小子交出来,不然的话我就让你天云庄寸草不生。”
龙云天皱眉拔枪,怒道:“老不死的,你以为我天云庄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说三道四!你把我龙云天当成什么人了,两句话就想威胁我,你当我真的很想要你那本破秘籍吗?只要你死了,有没有都一样!”
两人话不投机,顿时便缠斗了起来,老人身形可比红衣女子敏捷多了,再加上龙云天虽使神器,却终究还是外行,不得其精要,两人一来二去,有来有回,一时间竟难以分出胜负。
红衣女子上前托住了和尚的身子,泪水止不住的夺眶而出,千言万语也只能汇聚成两个字:“师兄。”
和尚强撑着一口气,额头青筋突兀,口中不时溢出鲜血,断断续续的说道:“师…师妹,我对…对不起你,但是我想…想求你一件事。”
红衣女子看了看一旁目色无光的绿鸢,又眼见着和尚出气多,进气少,哽咽道:“你…不用多说,我答应你就是了。”
和尚的面目早已不似当初的英俊,甚至有些狰狞,他笑道:“谢…谢谢。”
红衣女子一寸一寸的摸着他的脸,时间的流逝并不能让她的爱逐渐消散,反而更加深入骨髓。
岁月中,曾经有一个小女孩拉着小男孩,两人在山间打闹嬉笑着,弄得满身泥土,回去后却总是小男孩主动承担罪责受罚。
“你就不会跟师傅说是我拉你去的吗?”
“哎呦…轻点儿,我不想看你挨打。”
“可是我也不想看你挨打啊,与其这样还不如我们两个人一起挨打。”
“那谁来给我们擦药啊?”
“哈哈…也是,总不能让你给我擦药,师傅说了,要是女孩子的身子被谁看光了,就得嫁给他。”
“那我们男孩子的身子被人看光了就不要紧了吗?哎呦…轻点儿。”
“行了,你不要唧唧歪歪了,大不了等我长大了嫁给你就是!”
可惜这一等不知等了多少年,直到红颜苍老,年华逝去,独守空院。可怜孤似钗头凤,夜阑寄语无人问。
“半老贴花黄,隔镜望红窗。山语桃遇春,岁岁开断肠…”
红衣女子慢慢合上了他的眼睛,眼中空无一物,她已经无泪可流了,最哀莫过于心死,这份情折磨的她生不如死,也是这份情让她如今连死都死不成。
她一把抓起少女,遁入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