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赓等这个星期天似乎等了很久。等来这一天,又手忙脚乱起来。他包了几块麻婆月饼,又握了一卷书,换下铁路制服,总觉得缺少些什么,却又想不起来,他们到朱家花园集中,而后又去天心阁、水陆洲。一时间,舞榭歌亭都被青年们的笑声笼罩了。他们尽情游玩,谈笑,会讲故事的讲故事,会说笑话的说笑话,爱好文学的作词赋诗。陈赓说完了湘军里的笑话,便表演拿破仑。他演得惟妙惟肖。两臂交叉地抱在胸前,一顶月饼盒折成的三角帽压在右眼上,粗暴而又认真地操着谁也听不懂的法语。陈赓又用中文夸张地解释说,拿破仑怕他的士兵甩袖口擦鼻涕,在袖口上钉了三颗铜扣,由此诞生了西服袖口上的装饰扣……他挤眉弄眼,扯着嗓子大叫,使得观众捧腹大笑。毛泽东嚼着辣椒吃月饼,笑得最欢。辛辣和幽默伴随他一生。
中秋的夜晚,他们二十多个人坐着划子到湘江中流去赏月。沙滩上有许多卵石蚌壳,日夕的细浪狂潮,把水边的沙石蚌壳洗涤得明净可爱,一个个反射着七彩的光。浪花吻着光滑的船舷,汩汩有声。对着当空皓月,迎着轻拂的凉风,一个个小划子无不载着歌声笑声,载着豪情壮志,围着长达十里的橘子洲打圈圈。陈赓和何叔衡、郭亮、姜梦周同坐一船。姜梦周撩着湘江里的流水,忽然宣布:“陈赓,你想参加社会主义青年团的要求,我们商量过了,同意。党希望你进一步开展工作,提高理论水平,在斗争中经受更大的考验。我们准备成立湖南各界外交后援会,抵制日货。郭亮当后援会主席,你也当个执行委员吧。”
眼前逐渐亮起来。一片白亮亮的月光浮在水面上。时而被微微动荡的水波弄成椭圆形。水中的月儿在呼吸,在神经质地颤抖、瑟缩。遥远的梦。静寂的水。某种东西开始在陈赓心中跳动,在内心深处,慢慢地跳着。
他咬了一口月饼。大家都在咬。
什么味道也没有,牙齿像在机械地磨着粉渣子。他注视着那被树林遮住的岳麓山和灯火点点的湘江岸。岳麓山时隐时现。江岸忽藏忽露。这儿一片静谧。他听见心脏在跳动,把血从他身上压出,血不停地流着……他咬着月饼,好像自己成了月亮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忽然毛泽东大喊了一声;“到中流击水!”扑通一声,把那一轮明月冲散了,成了一个大圈。船上的人们都喧嚷起来,纷纷脱衣脱鞋。毛泽东又喊了一声:“当心我的新鞋子!”
陈赓正被浑身血液烧得难受,便脱得精赤条条,一个猛子扎进月亮……一百多学生搞错了学校
太古公司一艘又脏又乱的渡轮刚一停靠码头,狭长的梯板刚把码头和船连接起来,陈赓等二十几个在长沙录取的学生,就兴冲冲地登上堤岸,互相高声叫喊,以示心头的喜悦。
这批考生是在长沙育才中学考试时认识的,都是些热血青年,一见如故。来广州之前,大伙知道陈赓在湘军当过四年兵,又在铁路上谋过差,人聪明机灵,而且热情豪爽,一致公推他为领队。每人筹措二三十块光洋作路费,买了最便宜的火车四等车票和轮船统舱票。当时长沙到广州没有直达车,只得由湘汉铁路去汉口,由汉口乘船东下到上海,再由上海乘船去香港,由香港换船到广州,路上走了二十多天。
他们把行李靠在一起,等候接待的人。虽然广州的气氛与长沙不一样,码头上就有人公开出售革命读物,政府的兵也和颜悦色地走来走去,可眼见着接船的人一批批离开,空旷的码头只剩下他们一堆人,大家不由性急起来。找人打听,满口粤语,一句也听不懂。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会讲普通话的人,那人满腹狐疑地打量着这伙穷学生,许久才说:“像你们这个样子,一般旅店都不会接待的,只有到华宁里试试,那里有些便宜客栈。”
他们急忙赶到华宁里。
这条巷子大都是住家户,有十几家门口挂着客店的牌子。他们选中一家住下。
每家都有七八间房子,每间可住三四人。“大家累了,先住下,我去弄饭吃。”陈赓向柜上付了钱,挨个房间转转。他看上去也很疲劳,体形瘦削,仪态很雅致,白净的肤色像个姑娘。但从他深沉的眼神里,可以看见那种决死的勇敢和刚毅。
“军校到底何时来接?”同学们焦急地问。
“别急。我马上去打听,先吃饭。”
一提吃饭,大家顿时觉得饿了。马上嗅到店堂里飘溢的烟叶、咸鱼和米粥的芳香,和这芳香掺在一起的马具皮革散发的气味。
陈赓弄来了饭,胡乱吃了几口,便出外打听。他14岁离家从军,本想继承爷爷的遗志——从一个伙头军一直做到湘军师长。可他在湘军拖了四年的“德国造”,其代价是一身疥疮、饥饿和危险;是视力减退、瘦骨嶙峋和下巴尖尖。然而这四年的枪林弹雨,形成他经得住一切考验的性格;赋予他忍受饥渴的能耐。而在铁路上走南闯北,又教会他深思熟虑。他在湘乡附近的山峦流泉所度过的童年时代早已预示了他必将成为现在这样一个人。
一个月过去了。在长沙招的一百多人都陆续到达广州,住进华宁里。可从来没有人来打招呼,各自带的旅费就快花完了。大家都焦急不安,连一向乐天的陈赓嘴边也烧起了泡。有人打听到程潜的军政部所在地,就公推陈赓、李默庵当代表去见程潜。程潜答应自即日起发给食宿费。过了几天,李明灏来谈话,说程潜部长决定要办一所陆军讲武学校,地点在北较场营房,正在修理中,一俟修好,就搬进去受训。未去以前,先搬到关帝庙里暂住,自己起伙可以省一点,管理也比较容易些。
一百多个学生搬进关帝庙以后,除了早晚点名外,依然无所事事。这里没有床铺,也没有木板,就睡在铺有稻草的地上。
有一天,陈赓和同乡宋希濂沿着珠江北岸的长堤漫步。走到南堤码头附近,看见一堆青年围着墙头在议论。挤进去一看,是陆军军官学校《招生简章》:
一、本校为养成革命军干部军官,完成国民革命起见,特招第一期入伍生,施以军事预备教育。
二、入伍生期限六个月。
三、投考者须持二寸半身相片三张,中学或与中学相当之学校毕业文凭,及党证或地区党部之介绍书,分赴广州“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本使驻省办事处”,上海“中国国民党上海执行部”报名。
四、投考者之资格如下:
A.年龄 十八岁以上,二十五岁以内。
B.学历 旧制中学毕业及与中学相当程度之学校毕业。
C.身体 营养状态良好,强健耐劳,无眼疾、痔疾、肺病、花柳病等疾害。
D.思想 中国国民党党员,能了解国民革命速须完成之必要者,或具有接受本党主义之可能性,无抵触本党主义之思想,有本党党员之介绍者。
五、试验之种类:
A.学历试验 按旧制中学修了之程度出题,求笔记之答案。
B.身体试验 准陆军体格检查之规定,分身长、肺量、体重、目力、听力等项。
C.性格试验 用口试法,观察对于三民主义了解之程度和性质,志趣、品格、常识、能力等项之推断,及将来有无发展之希望。
六、在广州投考者,无论从何地来试,录取与否,均不发给川资;在上海、开封取录者,则给与川资来粤。
七、入队后,服装、书籍、食费、零用,概由本校供给。
八、本简章之外,关于试验手续、课目调制、成绩等,另有细则。
陈赓反复看了两遍,一把抓住宋希濂的手,脸涨得通红:“这才是孙中山办的军校,咱们投错胎了!快,去报名吧!”
“讲武堂怎么办?”宋希濂犹豫起来。
“不管它,考完再说!”
“条文规定要十八岁以上。”
“你几岁?”
“刚满十七。”
“满了十七就算十八,我二十一岁,还可以借你两岁,走!”
考场上就开始了角逐
3月29日。广东高等师范学校人头攒动,1200多名报考者在这里进行总复试,包括在广州直接报考的学生。
每个教室门口都有两名教师守着。同学们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一个个温顺、机械地低下头,就连陈赓那样爱调皮的学生,一时也被震住了。他们都十分兴奋,而又忐忑不安。空气因他们的沉重脚步和窃窃私语而震动。
铃声响过,这些刚结识的报考生,带着友情和竞争意识,默默等候发卷。他们已经考过两天了。教室里充满了陕北的羊皮袄味、山东大葱煎饼味、山西的老陈醋味,而最多还是湖南的辣子味,湖南考生占了三分之一。
蒋先云正襟危坐,双手一动不动搁在课桌上。他不怕考试,一考试反而兴奋,超水平发挥。读小学时,有一次考国文,老师出了个“月”字,叫学生们造句联对。一个学生造的是:“明月高悬,对酒当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先云造的是:“残月西斜,凄洒人间;日出东方,大地红遍。”老师当即在先云的卷子上画了三个红圈,批道:“寓情于景,寓理于景,含意深厚,超脱寻常。传阅。”结果,当天放学,一出校门,十多个公子少爷蜂拥而上,抓住先云拳打脚踢道:“老子背榜,你取头名,穷小子也想考状元郎吗?”先云舍命回击,终因寡不敌众,被打得遍体鳞伤。可他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且脾气越来越倔强。他考入衡阳湖南第三师范学校,一位学监为了显示新学的威风,从外国一份杂志上看到一张模模糊糊的显微镜照片,便花了一大笔钱,向日本商人定购了一台。可到货时,打开包装箱一看,却是两架极为普通的放大镜。学监大人受了日本商人的愚弄,还洋洋得意,哈哈大笑,以后人们把这面镜子叫做“哈哈镜”。学监还煞有介事地把这“新”教具嵌在与隔江相望的学校制高点钟楼上,让人上楼观赏,以示新学。有一次岳阳人贺衷寒同一群酸秀才登楼,卖弄风雅,竟在墙壁上题字道:“大河横溢,高塔仰止。”蒋先云入学后,听说了这个笑话,深感国人之愚昧,必受洋人之欺凌。宜速驱愚昧,图振兴,富国强民。他鄙夷学监大人和拍马屁文人,便忿然登上钟楼,也在墙上题了八个字:“大江北去,吾道南来!”后来,贺衷寒出席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时,蒋先云亦在衡阳成立了湖南学生联合会,并任第一届总干事……蒋先云接到考卷,一看题目是“论中国贫弱的原因和挽救之道”,顿时心涌万言,落笔有神。
坐在前排的贺衷寒,老是回头朝大门看,像是在担心天气,又像急于要出去。
当他第三次回头时,监考老师敲敲他的桌面,问道:“你在看什么?”
“不看什么,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