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有人敲门,沈葆英开门一看,正是代英,欣喜若狂。恽代英也抑制不住欢喜:“哦,你终于来了,欢迎,欢迎!”他说他已来过几次,今天看到留言牌子,才知道她到了。
“这里人杂,认识我的人很多,不能久住,你算了账,跟我走。”恽代英把沈葆英带到一个平民住宅区。自此,沈葆英就直接在恽代英领导下做宣传干事。每逢代英在家开会,她便在楼下放哨警卫。
广州暴动失败后,省委在香港召开全体会议,总结和检讨暴动失败的原因。会议由中央派李立三主持,他指责这次暴动之所以失败,是由于领导上犯了军事投机的错误,简单地撤销了恽代英等人的省委委员职务。一时造成内部的混乱。党中央发现后派邓中夏抵港,担任省委书记,纠正李立三的错误做法。但不久省委机关遭到破坏,邓中夏被捕。
周恩来又赶到香港,召开省委扩大会议。为了遮蔽巡捕和特务的耳目,会议利用办喜事的公开形式,在一栋张灯结彩的公馆里举行。恽代英让沈葆英担任会议的保卫工作。她第一次参加这样重大的活动,深感责任重大,不免心口怦怦直跳,特别小心地站在大门口接待来宾,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大街,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这时走进了一位顶有气派的“贵客”。他中等身材,穿着浅色哔叽西装,英俊而又消瘦的脸上,浓眉下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跨进大门时,亲切地朝沈葆英点点头。
恽代英悄悄走过来,贴在沈葆英耳边说:“他就是伍豪!”
沈葆英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伍豪即周恩来。她以前虽没有见过,但早从恽代英和其他人口中闻知了他不少传奇性故事。在这次会上,恽代英和其他被撤职的同志恢复了工作,继续负责广东省委的《红旗》杂志。
有一次恽代英看见沈葆英坐在房里闷声不语,低声问道:“葆英,你在想什么?
是不是觉得生活太苦了?”
沈葆英摇摇头,依然神色不悦。
恽代英拍拍她的肩膀:“好吧,趁现在还没有开始新的工作,我陪你到街上走走。”
他们走到一家咖啡店门口,代英说:“进去吧,来香港这么久了,也开开洋荤。”他们找了个稍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要了两杯牛奶咖啡,慢慢地品尝着。
代英问道:“你觉得闷吗?想家吗?”
葆英笑了:“怎么,要赶我回去?不,我不能离开你。这几天我懂得了什么叫斗争,什么叫生活。我不怕吃苦,也不怕坐牢杀头,我就怕那死气沉沉的生活。”
代英望着进进出出的人群,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道:“是的,我们要过人的生活,就不怕吃苦。你瞧,这里走进走出的人,有的是两口子,有的也可能将要成为两口子。他们也许算是恩恩爱爱,甜甜蜜蜜。而我们,身处异地,天天都担着风险,甚至连条被子都没有。你说怎么好?只有一颗火热的心,这就是我们的革命生涯,不要不愉快。”
葆英小口小口地品着咖啡,不说一句话,她在想。
还有一次,他们约好在一个地方等电车。葆英先到了,左等右等不见代英。过了一阵,他从电线杆子后面出现了。葆英奇怪地问:“怎么一出门就走散了?”
代英诡秘地笑了笑:“不会的,刚刚见了面,怎么能让再分散呢?我刚才在旁边欣赏了你的美。我觉得你穿了旗袍,比起香港那些所谓的美人漂亮多了。”
葆英将他的手一打,含羞地嗔怪道:“你叫人家听见了!”她已明白,代英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他的感情比别人隐藏得深;也不是不爱生活,只是常常将生活让位于工作。
葆英怀孕了,反应很大,常常呕吐、不舒服。代英最怕的就是这一关,葆秀难产的阴影始终在他头顶上旋转。他忙开了。只要弄点好吃的或炒个菜,总是避开,让葆英一个人吃。有时从外面带点水果或其他营养品,一叫他吃,他总是拍拍肚子:
“吃过了,吃过了。”其实,他常常饿饭。
蒋介石扶棺大哭
1927年12月3日,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预备会在上海蒋介石新居召开。汪精卫为摆脱孤立地位,抢先请蒋复职,李宗仁也急忙向报界发表声明,表示一贯拥蒋。
冯玉祥与阎锡山促蒋复职的电报也到了上海。蒋介石在这次预备会上,利用各派矛盾,进退自如,为自己复职扫除了一切障碍。
蒋介石复职和结婚以后,没有消停几日,又坐立不安起来。他还是按老习惯,起床三张报,看完了就就着家乡咸菜和文蛤、牡蛎、蛎蝗和风干鳗卷等海货,喝粳米稀饭,吃枣泥麻饼或宁波汤团。宋美龄爱吃西菜西点,早餐是酸奶或牛奶、烤鸡、猪排、白脱面包、色拉之类。有时,蒋介石也陪她吃西菜,但吃上几天,就要换口味了。今天,他看完报,扫了一眼桌上的早点,却没有食欲,背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
这几天,阎、冯等北方派文人,连续发表文章,主张迁都北京。他们的理由是,南京为六朝金粉地,又邻近上海,腐败萎靡之气太重,是亡国之都。而北京则是元、明、清以来中国的传统首都。凡是在此建都的朝代,都很兴旺发达,建都北京理所当然;江南蒋系御用文人则大谈南京是中山先生生前指定的首都,总理的遗训不能违背,因此首都所在地不能改变。南北政客和御用文人,引经据典,舞文弄墨各执其说。实际上这场争论又是国民党各派系的权力之争。阎、冯等北方派,主张建都北京,因为北京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便于插足控制中央政府,孤立蒋介石;南京政权的基础是江浙买办势力与美英等帝国主义的支持,地处与上海一水相连的南京,是蒋介石的命根子,他当然要抱住石头城不放了。
蒋介石先把北京改成北平,又决定在北平举行四个集团军总司令祭奠中山灵柩的盛典,以总理遗训压服北方派。
1928年6月26日,蒋介石偕同吴稚晖、陈布雷、邵力子、陈立夫、周佛海等多人,从南京乘军舰逆流而上,28日到武昌,叫上李宗仁赶到郑州,邀请冯玉祥。
冯推托有事,晚几日赴北平。7月3日,蒋介石、宋美龄、李宗仁等到达北平。阎锡山、白崇禧等亲自到长辛店迎接。蒋介石夫妇立刻住进了香山碧云寺含青舍,做孝子守灵状。各集团军总司令、总指挥,都不敢怠慢,因为这可能被看作是对孙中山不忠的口实。冯玉祥也于7月6日赶到北平。
这一天,整个碧云寺布置得庄严肃穆。上午8时20分,蒋介石为主祭,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为襄祭的祭灵大典开始。奏哀乐,蒋介石献花圈,行三鞠躬礼,然后由第三集团军总指挥商震代表蒋介石读祭文。
读完祭文,把棺材盖打开,看孙总理的遗容。蒋介石扶着棺材,张着嘴,合着眼,泪流湿了胸前。
这时后面有人骂了一句:“这样才显出嫡系呢,我们都不是嫡系,叫他哭吧!”
不知是怨,还是气,蒋介石索性放声嚎哭,两个肩膀抽动得厉害。
冯玉祥见那么多人站在那里等着,便拍拍蒋介石的肩膀,劝着:“别哭了。”
可蒋介石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黄河决口一样。
这时谁在后面跺了一下脚,喊着:“叫他哭吧,我们走了!”
蒋介石顿时收住哭声,把棺材盖盖下。
散会后,蒋介石和宋美龄往含青舍走。一路走,一路说:“方才祭告总理时,听到哀乐,我是强忍悲伤,仍然是泪满襟臆,觉得体力都不支了。等到瞻仰遗容,哀痛更不能自胜,唉呀,痛苦!三年半的岁月,我中正所受之冤屈诽谤,真不知向谁哭诉!”
说完,又是泪如雨下。
宋美龄拿手绢揩揩眼泪,喃喃道:“要是阿姐在就好了。”
蒋介石接过宋美龄的手绢,眨巴着眼睛,仰天说道:“是啊,她应该回来。她不但是孙夫人,也是我的亲戚,我的阿姐。等明年中山陵修好,我一定叫她回来。”
“她未必肯回。”
“你去劝劝她嘛。”
“我不成。要去,只有子良弟。他和阿姐关系最好……”
第二年春天,中山陵落成。陵墓建在紫金山之阳,气势雄伟。陵区周围原来就是一片风景区,在造陵时又着力修葺美化,就更加显得壮观。遗体安葬定于6月1日,可眼看都到5月了,却不见宋庆龄的踪影。如果孙夫人不到场,这奉安大典势必逊色。蒋介石焦急地指东骂西,待静下心来一想,莫非宋庆龄执意投靠苏俄,誓与他为敌?因为他复职以后曾邀请她回国,然而盼来的却是一纸登载在《新闻报》上的斥电:
上海蒋介石先生大鉴:余正拟由俄返国,适闻先生提议与俄绝交,驱逐苏代领事。此举如果实行,非惟自杀,实使党国孤立无援、后世历史上将以君等为误国之罪人!果使君等尚具有几分先总理之远大眼光,或犹记忆先总理临终与苏俄合作之命,何以似此瞑目自投陷阱,致自误而误国?望君等静心三思,翻然觉悟,缓行前议。否则,余因不得已,只得暂留此间,以表示反对此种无道义之自杀政策。至于君等以为疑难纠纷者,余深信俄国可与我国和平商洽解决,使革命成功也。
宋庆龄
十二月十八日
如今,广州暴动已被镇压下去,苏俄顾问已被赶走,与苏联也已断交,宋庆龄还会回来吗?——蒋介石难下断言。
宋庆龄驳倒戴季陶
在柏林与邓演达会合的宋庆龄,征求他对是否回国的看法。
“回去,应该回去。因为你才真正代表孙中山。”邓演达抽起一支烟,烟呛得他眯起一只眼睛,“为了防止蒋介石别有用心,你应该发表一篇公开声明”。
“我也是这样想的。”宋庆龄也吸着一支烟,“如若不顺,我将返回”。
“你的行踪随时告我。”
“好,我就这样答复子良。”
宋子良已在柏林等了几天了,可就是不见姐姐点头。这一天,宋庆龄终于答应他:“我同意回去参加葬礼,但我要把条件讲清楚。我将动身回中国,目的是把中山先生的遗体移到他生前希望埋骨的紫金山。为了避免任何可能产生的误会,我不得不重申我将信守本人1927年7月14日在武汉发表的声明。我参加国葬,绝不意味我不直接或间接参与国民党工作的决定有任何改变或已撤销,只要国民党的领导仍反对孙中山的基本政策。”
宋子良吃了一惊,说道:“姐姐你真是个傻瓜,在政府里任职怎么也比你流亡在外好呀。谁能拿你怎样!我们宋家在中国也是举足轻重。”
宋庆龄收拾着她的公文包,不客气地说了一句:“是宋家为中国而存,不是中国为宋家而存。”
宋子良不再吭声。
他们乘横跨西伯利亚的火车回国,在哈尔滨受到国民党官员的迎接。她拒绝与她的家人接触,甚至在赴南京的专车上也同他们离得远远的。安灵仪式在6月1日那个挥汗如雨的闷热天气举行。蒋介石有意借此大做文章。宋庆龄没有同她的家人和国民党的头目在一起,独自登上通向陵墓的392级台阶,一直看着先生的灵柩安置停当,便脱身回到她在上海莫里哀路的房子。
她做得自然而得体,既向孙中山的遗体告别,使人们看到她才是孙中山遗训的继承人,又表明了拒绝与蒋介石合作的态度。
她保持了两个月的缄默,然后,到了被定为国际反战日的8月1日,她向柏林反帝联盟发了一份措词尖锐的电报:……反动的南京政府在野蛮镇压中国人民方面是帝国主义的同盟军。反革命的国民党领导人的叛徒嘴脸从未像今天这样无耻地公开暴露于世人面前……
顿时,她又被笼罩着死神的阴影。
散发电报传单的人被逮捕;她的房屋被监视,那架噼啪作响的打字机也被谣传是“一部向莫斯科发报的秘密发报机”;蒋介石暴跳如雷;杜月笙在打着一个恶毒的念头。
戴季陶找上门来。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张折着的纸,问道:“这真是从你这里发出去的吗?我真不大相信,像您这种地位,取这种态度,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
“这是唯一诚实的态度,即使孙先生处于这种环境之下,也是要取这种态度的。”宋庆龄靠着沙发,将左肘轻轻放在沙发扶手上,手腕自然下垂,右手执着左手,平静地说:“你散布谣言把我的电报视做共产党的捏造不免太愦愦了。我有权可以证明,一字一句都是出于我自己的。”
戴季陶的声音平板而又刺耳:“共产党在全国杀人放火,你怎能发出这种电报来攻击政府呢?我们把私人关系搁在一边,纵使政府有了错误,你也没有权利公然地说话。你应当遵守党的纪律!”
宋庆龄愤怒地指了一下戴季陶,大声说道:“遵守党纪?其实我并不属于贵党。
你竟有这种勇气,说我是没有权利说话。你们不是把我当做招牌去欺骗公众吗?你的蓄意正是一种侮辱。相信吧,没有哪个以为南京政府是代表中国人民的。我是代表被压迫的民众说话。你们的爪牙杨虎,在法国巡捕房控告我装置秘密无线电,这不是丢脸吗?你们对于中国革命的历史,留下了多少的耻辱,民众将有一日要和你们算账啊!”
“你太性急了,孙夫人,请你不要攻击政府和几个领袖,你的愤激和感情,我都能够十分了解。”戴季陶软了下来。他转而以过去孙中山的秘书、现在由蒋介石任命的考试院院长的身份说话:“孙先生不是一个寻常人,他较一切人超拔,天赋予他一种非常的智慧和才具,他的理想较现代要早几世纪……”
宋庆龄又一针见血:“我要警告你,不要把孙先生当作偶像吧,他的思想与行动始终只是一个革命家。我很担心,觉得你的心理已经堕落了。”
戴季陶矢口否认:“正好相反,我的心理已经与年俱进了。改进社会情形、改良人民生活,这不是革命的吗?”
宋庆龄答道:“国民党原来是一个革命的组织,绝对不是一个改良派的会社,否则,它就应该叫做进步党了。”
两人又辩论了许久,戴季陶突然想到来此的使命是要为蒋介石游说,便换了话题:“介石正在极端努力以谋实现孙先生的建国大纲,他负有极大的责任,前途要超过无穷的阻碍,全体忠实同志都应该来辅助他。但是现在处于这种情形之下,是很困难而又复杂的。诚然,就使介石把政府交给你,或汪精卫,我敢断言,情形纵使不更变坏,也不会有半点改善的吧?”
宋庆龄哼了一声,带着讥讽的意味说道:“实在说我并不希冀代替蒋君,不过你以为中国的情形除了蒋介石以外,再不能有别的人能够把它改善?这也只是你个人的偏见。国家的福利,不是任何个人的专卖品或私有财产。你的根本错误,就在这里。
至于说实现孙先生建国大纲,我不知道哪些地方是蒋介石和他的僚属在那里实行的。
即就他最后的遗嘱,你们每天用来做口头祈告的,你们都把它出卖了!……对于这种埋在坟地里的和平,和你对我浪费时间的游说,我都不存一些幻想。”
戴手陶不曾料想孙夫人把他看得这样透,自信的堤坝坍塌了。他拿起帽子准备走了,问宋庆龄:“你不能够到南京来一游吗?那里有你的亲族,在那样的环境里面,你也会比较地快活一些。我们通是人类,而且还是富于感情的人类呢。”
宋庆龄冷冷一笑:“假如快乐是我的目的,我就不会回到这样痛苦的环境里面。
目击我们的希望与牺牲白白葬送,我宁可同情于民众,比对于个人还重视些。”
“孙夫人,我希望你不要再发表宣言。”
“戴君,使我不说话的唯一办法,只有枪毙我,或者监禁我,假如不然,这简直就是你们承认了你们所受的指摘并不冤枉。但是你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和我一样的光明,不要使用鬼祟的毒计,用侦探来包围我。”
戴季陶一脸苦相,讪讪道:“我到南京回来以后,再来看你吧。”
宋庆龄始终不肯相让:“再来谈话也是没用的了,我们彼此之间的鸿沟相差得太远了啊!”
戴季陶神经质地颤动着脑袋,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嗫嚅地走了。
1930年初,宋庆龄去欧洲,再次与邓演达相会于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