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天已经很热的时候,周恩来、朱德在前线接到中央局的一份长电,顿时像跌进结冰的洼地。这份长电实际上是在上海的共产国际派来的军事总顾问的意见。
长电劈头盖脑地把红一方面军的作战意图批了一顿,而且武断地要一方面军主力分成两个部分,即所谓“两个拳头打人”。尽管包括各军团的领导也反对这个计划,但中央局强令执行。
红军兵分两路,给了蒋介石以喘息的机会。集结在中央根据地周围的国民党军队已达50万人。局势变得十分严峻,大战已一触即发。
也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预想不到的事。与中央苏区接壤的福建第十九路军蒋光鼐、蔡廷锴部想与红军谋和,一致抗日,派来了周恩来在旅欧时熟识的吴明到延平前线联络。
“快把朱德同志叫来。”周恩来命令道,他想让朱德早些知道这个情况。他自己也和通讯员并肩快走。他很清楚,如果红军同十九路军结盟,不仅可以立即消除来自东侧的威胁,得以全力对付集结在北线的蒋军主力,并将由于得到盟友而大大增强自己的斗争力量。跟朱德一谈完,他马上致电项英、彭德怀、滕代远,建议派袁国平在福建西芹地区同吴明面谈,以进一步了解他们的真实意图。经过会谈,彭德怀叫吴明带去回信,对十九路军提出的合作表示欢迎。双方在前线进入休战状态。
就在这时,共产国际派来的军事顾问李德于9月间从上海来到中央苏区。博古虽是中央主要负责人,但他不懂军事,就把红军的指挥大权交给了李德。红军尊重李德,把他看作是“太上皇”。可是这位“太上皇”蛮横粗暴,独断专行,谁的意见也听不进,就会凭他在伏龙芝军事学院学的一点制图技术,成天一人躲在房子里看着地图瞎指挥。谁提不同意见,他就冲着谁大叫大嚷,扬言要处分。
周恩来还在前线,但对重大军事行动的指挥权力已被剥夺。有时他看见李德那高傲的眼睛,很想跟他说几句话或是提个建议,但是李德却把身子转过去,好像不认识周恩来一般。
周恩来的眉毛拧在一起,脸色如同挂了霜一般,眼睛含着沉郁凄楚的神色。他骑的那匹马也走着走着停下来,周恩来坐在马鞍上摇晃着,苦苦地捻着胡子。
1933年9月25日,蒋介石亲自带着50万人,向中央苏区发起第五次“围剿”。
由于红军的东路军无法及时北上,国民党北路军顾祝同部在28日抢先夺占黎川,隔断了中央革命根据地同赣东北革命根据地的联系,使得第五次反“围剿”一开始就处于不利的态势。
周恩来继续同十九路军秘密联络。10月初,吴明陪同十九路军秘书长徐名鸿暗自到达瑞金。26日,双方签订反日反蒋的初步协定:立即停止相互间的敌对行动,临时划界而治;恢复商品贸易,解除对苏区的经济封锁。那几天,周恩来突然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正在红军危在旦夕之时,11月20日李济深、陈铭枢和十九路军将领发动“福建事变”,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公开宣布反蒋抗日。蒋介石不得不将原来用于进犯苏区的主力部队转向福建,使得被挤压的红军松了一口气。
周恩来会同朱德,不失时机地向赣东北根据地发出指示,集中兵力,截击敌行动部队。
朱德喊着:“命令三军团、五军团侧击蒋介石入闽部队!”
周恩来摇了摇头:“我们现在哪有这样大的权力,我们的这个意见只有报给中央,等待他们的批准。”
朱德不满地摇摇头,沉默了。
周恩来把通讯员叫来,把上报文件和与十九路军来往的信件的抄件交给他,让他送到毛泽东手里,反复交代:“你不要同任何人谈起这件事。有人问起,就说我让你去给邓颖超送信。”同时,周恩来挑选了老练的地下工作者潘汉年去福建联络。
潘汉年受过良好教育,有一个富有的香港妻子,还是上海青帮头子杜大耳的朋友,他很善于在各种人士之间穿梭引线。他走了。周恩来第二天就接到军委的复电:
我们不应该付出巨大的损失去同这路敌军作战,还是让十九路军替我们去打该敌……
周恩来的脸显然已转成了灰色,他迅速地眨着眼睛,脸部的肌肉神经质地痉挛。
他不相信这是军委的回电。尤其后面一句更让他难以接受:
以十九路军和陈铭枢、李济深辈在福建所组织的“人民政府”也是反动统治的一种新的欺骗……
这个训令也使朱德失去了最后一点忍耐力。他向四周看了看,向篱笆扑去,拔起一根木桩,举起来就打……嘴里发狠地喊着。
以后,中央局和军委又多次来电,严格限制朱德、周恩来的行动。一忍再忍的周恩来终于被激怒了,他向中央局负责人博古和军委负责人项英发去一封电报,申明:连日电令屡更,使部队运转增加很大困难,请在相当范围内给我们部署与命令全权,免致误事失机……事关战局责任,使我不能不重申前请!
周恩来的电报不但没有改变中共中央的偏见,反而招惹得“太上皇”大发雷霆。他骑上马,来到前线,在周恩来身旁跳下马,把缰绳狠狠地甩给卫兵。约莫有五分钟,他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地步行。似乎,一场不可避免的争吵就要爆发了。
周恩来已经准备承受一切后果。李德也显得异常激动。他打量了一下周恩来,把皮帽子直压到眼睛上面,激烈地但非常清楚地让翻译说:“中央局决定取消工农红军总司令部和一方面军的名义和组织,原前方总部撤回后方,并入中革军委。”
“那这些部队谁来指挥?”周恩来诧异地问。
“由军委直接指挥各军团和独立师、团作战。”
“我呢?”
李德是个大高个,瘦瘦的,蓝眼珠,三十四五岁,他用肩膀挤开周恩来的警卫员,两手叉腰傲慢地说:“你回瑞金。前线部队的事你不要过问!”
周恩来气得一扭身要走,回身对李德吼了几句:“你简直是对一个下级军官说话,狗屁不通!……”
李德不懂地望着翻译。周恩来讥讽地朝翻译摆了摆手,意思叫他不要翻后面一句。
蒋介石利用特务杀人
啪!蒋介石把有关“福建事变”的电报拍在桌子上,破口大骂:“十九路军背后戳我一刀,吃里爬外的东西!”
坐在对面的汪精卫火上浇油:“福建算什么!章太炎那老家伙,我们说察哈尔赤化了,他在苏州偏说只要能收复失地,打出日本鬼子去,我们愿意赤化!马相伯94了,他在上海欢迎马占山,头一句就说,第一杯酒恭贺冯玉祥先生收复察东四县,并且盼望他收复更多的失地,第二杯酒才是欢迎马占山将军……”
蒋介石不愿听这些,他的心思还搅在“福建事变”中。
汪精卫轧出苗头,马上扯过话题:“打败冯玉祥靠日本军队柴山、冈村宁次等帮忙;制服蔡廷锴最好由日本海军来几艘大军舰,十九路军吃得住两面夹攻?”
蒋介石呼地站起来:“现在最要紧的是切断蔡廷锴和周恩来的联系,如果这两股祸水合成一股,不要说消灭赤匪,恐怕连我们自身都难保了!赶快让何敬之在北平出面与日军联系,调兵到福建!”
“大可不必。”汪精卫胸有成竹,“他是北平行营主任,而且也来不及,你还是就近找个将领去吧。”
蒋介石觉得派将领太引人注目,不如由张群、陈仪介绍黄郛去日本,李择一去上海,分头向日本请救兵。蒋介石自己从江西抽调一部分军队向福建进兵,南京又派兵从浙江及江西、福建之间,共分三路进攻。蒋介石特别吩咐:“集中空军轰炸,起很大作用。北边打败冯玉祥也靠空军,不过那由日本多出力量,这回要看我们自己的空军。上百架飞机猛炸,什么阵地也守不住,什么军队也要垮!”
12月11日,马江上来了四艘日本军舰,大炮对准十九路军,日本人到处贴标语:中日合作,消灭十九路军!
蒋介石又派人到福建,用大量金钱收买了杂牌军刘和鼎、卢兴邦和厦门市长黄强等人,从内部进行破坏。蒋介石部队越过浙江边界到建瓯一带和十九路军接火,打了十天,蒋军难占上风,蒋介石命令空军一连轰炸几天,十九路军将士依然坚守。
蒋介石又运动十九路军谭启秀倒戈,十九路军的前线崩溃,才退至闽西南。蒋介石又用大量金钱拉拢陈济棠、李宗仁,让他们也进攻福建。于是十九路军四面受敌,又寡众悬殊,终于败北。蔡廷锴等逃去香港,部将区寿年等为蒋介石所收编。
在这前后,蒋介石在南昌行营经常找一些看上眼的将领来议军议政。他感叹道:
“无论冯玉祥,无论蔡廷锴,集中军力,几十天,几个月,多花点钱,就能解决。
唯独共产党手里的军队,越打越多,是何道理?”
有的说:“共产党善于蛊惑人心,常借什么抗日来博得同情!”
也有的说:“是我们内部不团结,不能捏成一个拳头对付共产党!”
还有的说:“最要命的是那些领着我们薪水又反过来骂我们的所谓民主人士!
像杨杏佛、史量才之流,专门煽动老百姓同情共产党!”
会上,蒋介石捻着几根短胡须不吭声,会后就召来戴笠,命令他给这些“穷酸”们一点颜色看看。
戴笠领命找到杭州警官学校,向教务主任赵龙文交代一番,赵龙文一口答应,除掉史量才。戴笠到上海,却意外地在杜月笙家里碰到史量才。史量才还把戴笠当个人看,忧心忡忡地对他说:“雨农兄,您是能在委员长面前说上话的人,希望有句话转给委员长。”
戴笠不动声色:“有什么话只管说。”
“我是个小资本家,并不是共产党。我想,中国人受了日本侵略,要求抗日,只不过希望不当亡国奴而已。为什么就接到黑信,里边有甚至要我脑袋的口气。我史某没有多大胆量,只不过还想替中国人说句良心话。”
戴笠不住地用手帕包着那张长长的马脸擤鼻涕,发出马一样的响鼻,又像马一样地点头:“史先生为民众喉舌,令人起敬。你能如此与我坦言,不愧为斗士。我以后要多多向你请教,最近不出门吧?”
“想去一趟杭州……”
“兄弟一定奉陪。”
11月3日,史量才果然到了西湖。正坐私人汽车急驰,忽然迎面一辆黑车开过来了,到跟前紧急刹车,史量才正在奇怪,从车里已走出三名大汉,向他连连开枪,然后驾车离去。
《申报》总经理史量才被害了。半年前,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副会长兼总干事杨杏佛已被刺杀。
蒋介石在舆论之下,命令浙江省主席鲁涤平严密侦察,迅速结案。鲁涤平不敢怠慢,急忙追查,发现黑色轿车是警官学校的,又是赵龙文派遣,情知事情不好,肯定与上面有关,急得去向太太求教良策。姨太太一通埋怨:“叫你少管闲事,你不听,今天看你如何收场?”
鲁涤平又向蒋介石报告。蒋介石又叫戴笠想办法,吩咐不能露了马脚。
戴笠主意多。不出三天,鲁涤平突然“中风”死了。他的姨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大喊:“你死得不明不白,冤哪!”不几天,这位姨太太也突然“失踪”了……
蒋介石安顿好后方,携兵带将,卷土又向苏区扑来……
“三人团”率部转移节节抵抗变成了节节败退,红军不得不大规模转移。为了准备出发,成立了一个“三人团”。分工是:政治上由博古做主;军事上李德做主;周恩来督促军事准备工作的实行。陈毅在老营盘右大腿负了重伤,坐骨断了,体内有许多碎骨,痛得不能起床,住在红军医院里,又无法开刀,难以随军长征。他在10月9日给周恩来写了信。周恩来立刻下令卫生部长贺诚打开已装箱的医疗器材,派两个医生给陈毅做了手术。手术第二天,周恩来来到医院看望陈毅。
他让要起身的陈毅躺好:“没想到你伤得这么重。早知这样不该把你留下。”
陈毅虽然不太情愿,但仍表示服从:“不留我留谁?这一带我陈某人说句话还会有人响应。”
周恩来也赞成:“更可贵的是你有井冈山的斗争经验,有中央根据地几次反‘围剿’的经验,还是你留下来作用多些。你同项英同志一道领导苏区的游击战争。
但不和主力在一起,困难肯定更大……”
两人沉默了一阵,依依不舍地握别。
周恩来又来到邓颖超处。邓颖超还患着肺病,经常发低烧,痰中总带着血丝。
周恩来把自己的两条毯子,一条被单和几件换洗的衣服打了卷,坐在邓颖超床边:
“你收拾收拾,一起走吧。”
邓颖超还太清楚这次战略转移的意图:“我身体不好,不便随军行动,还是留下,等你们回来。”
周恩来一言难尽:“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你还是同我一起走吧。”
“走不动,还让人家抬……”
“这是组织决定,个人不能改变。你准备准备,同董老、徐老他们编在干部休养连,随卫生部行动。”
长征开始并没有设想二万五千里,只想把部队拉到湘西再说。一开始像是大搬家。每个军团都有上千副担子,什么东西都挑上。军团卫生部连一个石印机都要带上。野战医院还以为就在附近打仗,就连屎盆、尿盆都带上了。后来晚上行军,天亮后宿营,体力消耗很大,许多新兵、民夫渐渐掉队。不到三个月,部队减员一半以上……
11月,红军开始突破湘粤边境,朝湘桂边境突进。蒋介石急令桂军的白崇禧准备迎战。白崇禧派飞机侦察,见整个蒋军正以大包围形势与红军保持两日行程,已有七天停止不前。正在纳闷,潜伏在蒋军中央、不断为白搜集情报的王建平(白的保定同期同学,私交甚厚)发来密电:蒋介石采取政学系头目杨永泰一举除三害的毒计:即压迫红军由龙虎关两侧地区流窜平乐、昭平、苍梧,更以主力向东驱逐其进入广东新会、阳春地区,或者沿罗定、廉江逼入雷州半岛,预计两广兵力不足应付,自不能抗拒蒋军的大举进入,如此则一举而三害俱除,消灭了蒋的心腹大患……
白崇禧把兵团部参谋长汤篧叫来,出示王建平的电报,一撇嘴说:“好毒辣的计划,我们几乎上了大当!我现在就到龙虎关去,你也在今晚赶到平乐来,召集民团指挥官蒋如荃和县长、乡长到平乐开会。你先打电话叫蒋如荃准备,你有时间也可以到龙虎关去看看沿途公路桥梁车渡的情况。今晚到平乐再见。”
汤篧稍犹豫:“这个电报靠得住吗?如果把主力扼守龙虎关,万一共军由灌阳、全县亡命突入,不怕夏威支持不住而蒙受重大损失吗?”
白崇禧勃然大怒:“老蒋恨我们比恨朱毛还更甚,这计划是他最理想的计划。
管他呢,有匪有我,无匪无我,我为什么顶着湿锅盖为他造机会?不如留着朱毛,我们还有发展机会。如果夏威挡不住,就开放兴安、灌阳、全县,让他们过去,反正我不能叫任何人进入平乐、梧州,牺牲我全省的精华。你快去照办,不必多言。”
汤篧到了龙虎关,见沿途无数民夫抢修公路桥梁,彻夜不停,连妇女小孩也都加入。晚7时,白崇禧在平乐准时开会,当众宣布:“龙虎关到平乐一带民食一律供给军用,由县府发给粮票,以后给钱。如有藏匿不缴者,以有意留给共产党论罪!”并于当晚下达转移大军于龙虎关的命令,主要内容是:灌阳至永安关只留少数兵力,全县完全开放,第七军集结恭城机动使用。
红军主力旋即轻而易举地越过湘桂边境的灌阳、永安关、文市、石塘,沿桂北直趋贵州。桂军一俟红军主力通过后,立以主力由龙虎关突至灌阳的新圩,俘获红军的一些掉队的伤病号及群众;同时,将侵入桂境的蒋军万耀煌师和周浑元师的各一部加以缴械。所不同者,红军的伤病号都解送蒋介石处报功,而万周两师的被缴械者,则一经说明绝不再进入广西境,即退还武器,送出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