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军刚刚布防好,敌钱大钧部十个团约两万人就气势汹汹地扑来。他们用二十多条小船,在半夜顶着浓重的夜幕,开始偷渡。当木船行到江中,早在滩头阵地上等候的起义军,凭借有利地形,按朱德布置的“半渡而击”,向敌人发起攻击,打沉了不少船只。三河的湍湍水面上,一片混乱,一片嚎叫。有的船只无人掌舵,在河心打转转,有的敌人已经落水,活活溺死的不少。但很快敌指挥官醒过神来,将兵力集中,以大炮和重机枪向二十五师阵地轰击。敌人仗着人多,击退一批,又上来一批,终于有几百人越过封锁线,进到河这岸的石子笃山脚下。周士第命令第七十三团一部出击。经过一场鏖战,这几百个敌人全部趴下,几百支枪也送给了起义军。这当儿,另一股敌人从大麻街附近渡过河来,占领梅子岽一带高地。师参谋处长游步仁率领七十三团另一部出击,但敌众我寡,敌人占据有利地形,双方形成对峙局面。此时,双方都想再坚持一下来获得胜利。游步仁继续突击,被飞来的一颗子弹打中腹部,顿时血流一身,他随后被抬下阵地(后抬到福建平和附近牺牲)。
战争中的事总是呈连锁反应。
这边稍有停滞,另一边便乘机猛攻。有一股敌人从汀江上游渡河占领了东文部,另一股敌人过河后进到笔枝尾山脚下。好在七十五团仍有铁军之威,几次猛攻,将敌打退。强攻付出了很大代价:七十五团团长孙一中负重伤;七十三团五连长张子良牺牲;该团还有一名姓王的连长也牺牲了。
两天过去了,钱大钧没有占到便宜,便开始在指挥所里想招。他不是战将,却略知兵书。10月3日凌晨他起床后,见外面大雾漫天,从窗口门缝挤进来,不由击掌而歌:“天助我也!”
大雾弥漫了整个三河坝,以至几步之遥看不见人。钱大钧借着大雾,驱兵从正面对起义军阵地形成半月形包围圈,又从西北面渡过梅江、汀江,企图对起义军进行偷袭。这一招果然“见效”。当起义军察觉钱大钧的企图后,已陷入被动。当他们奋力抵抗之后,钱大钧力驱强兵倾巢出动,渡江后抢占滩头竹林阵地。双方反复争夺,战斗一直僵持到午后。
下午3时,钱大钧部又调集许多迫击炮和机枪作掩护,拼命攻击。起义军虽经昼夜激战,又已粮绝,仍以死相拼。这时,另一股敌军强渡过江后,抢占了梅子岽一带,对起义军形成两面夹击,形势更为不利。
虽然消灭敌人一千多,也缴获了不少枪支,可起义军也伤亡好几百人。朱德害怕这种消耗战再打下去,我军至少也会按比例地牺牲,最后不会留下一枪一卒。同时,他也得到情报,知道黄绍部已从韩江下游开来,有与钱大钧联手合击二十五师之势。朱德浓眉紧锁,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下令:“为了保存实力,必须立即撤出战斗,去追赶主力。”决定留下七十五团第三营作掩护,其余部队交替掩护,迅速转移。
守卫在笔枝尾山顶的第七十五团第三营,不愧为勇士们,他们呼喊着冲锋,站起来扫射。打退敌人数十次进攻之后,子弹、手榴弹全部打光,营长蔡晴川带头扑向敌人拳打口咬,全营官兵壮烈牺牲在阵地上。
朱德和周士第率领第二十五师剩余的2000人,在10月6日清晨撤出三河坝后,当夜兼程去追赶主力部队。
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主力已遭到比他们更加惨重的失败。
当天晚上,他们抵达饶平以北的茂芝。第二天清晨,遇见第二十军教导团参谋长周邦采。他带着那支两百多人的队伍。
朱德问:“邦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一问,周邦采这个硬朗的汉子扑簌簌掉下泪来:“朱军长,主力在汤坑作战失利了,潮汕也已失守。我手下就剩这两百来人了!”
“恩来、伯承他们呢?”朱德也是大惊失色。
“汕头全是敌人的探照灯,他们要是不走就危险了!”
这短短的几分钟,朱德好像停止了呼吸。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感到血撞心头,眼角潮湿。好久才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五个字:“怎么会这样?”
流沙——一个地名的寓意
不是宿命论,也不知起义军领袖们到达普宁县的流沙镇时,对这个地名是否皱过眉头、预感到某种不祥。反正今天我们再来念叨这个地名时,心中充满了惆怅:
这究竟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命运的作弄?将一个象征的地名写在了起义军最后的驿站!
起义部队是10月3日陆续到达流沙的。
周恩来到得较早,由四个士兵轮流抬着担架。周恩来躺在担架上,盖着毯子,一时发热,一时发冷。按郭沫若的说法,是“脸色显得碧青”。贺龙、叶挺稍晚到达。革命委员会决定在这里开个会。会址选在路旁的一座教堂里。
这座教堂已多年失修,形状尖峭,姿态生硬,只能从临空的十字架和花色玻璃上还能判断出是座教堂。会议室设在教堂内细长的侧厅里,中间放了一张长木方桌,四周摆了一圈木椅。
周恩来从担架上被搀扶下来,慢慢坐到桌边,努力提高嗓门,向大家作报告。
他在检讨失利的原因:“为什么我们在瑞金、会昌连捷之后,竟然在汤坑打了败仗?
第一是我们的战术错误,我们的情报太疏忽,我们太把敌人轻视了。我们已经打到筠门岭,应该穷追,由蕉岭、梅县打出,不让溃败了的黄绍、钱大钧部有整顿的机会。我们没有这样做,竟由筠门岭折回,绕道长汀、上杭、大埔而入潮汕。这样便把我们作战力量最强的两师人不能不分开来,留了一师人在三河坝镇守。终让敌人得到了居高临下的形势,集中力量把我们各个击破了。”
卫士给周恩来送上一杯茶,几块饼干。周恩来稍微休息一下,接着说:“其次是在行军的途中,对于军队的政治工作懈怠了。民众工作也没有跟上,不仅没有发动民众,而且还犯了许多错误,比如进入汕头以后,为了维持秩序,枪毙了两位工友,这引起群众反感,所以有的群众就说我们是蒋介石的第三军队,这种影响很坏……”
疾病已使得周恩来十分虚弱,他不愿多讲过去,话题直转目前:“我们已经接到中央的命令,我们共产党人将不再打国民党的旗号,我们将在苏维埃的旗帜下单独地干下去!也就是说,现在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事实上已不存在了。”
周恩来的语调有些苦涩。他那长长的胡须,沉郁的目光,紧闭的嘴唇,都流露出深刻的负重之感。尽管听讲的人已经料到更加危险的下一步,尤其是队伍中的国民党左派,都不愿意接受此时就要“分家”的现实。会场沉默了,空气凝固了。
没有时间商讨。周恩来宣布:“武装人员尽可能收集整顿,向海陆丰撤退,今后再作长期的革命斗争。这工作已经做得略有头绪了。非武装人员愿意留的留,不愿留的就地分散。已经物色好了好些当地的农会会友作向导,分别向海口撤退,再分头赴香港或上海。”
党务委员会主席张曙时表态:“那也好,就这么办吧。”
叶挺仍不主张去海陆丰:“海陆丰已经有敌人,同时,我们到那里后,受到从广州和汤坑两个方向来的敌人的夹击,而那里是不大的一块地方,又是背水作战,地形很不利。”
聂荣臻也同意叶挺的意见:“二十五师可能被隔绝,二十四师伤亡大,汤坑战斗没有取胜,再打下去是困难的。”
周恩来支撑着说:“贺龙同志的二十军已经向海陆丰前进了。”
周恩来说完,不知为什么,大家的目光都转向贺龙。或许因为他是个向来豁达大度、异常乐观的人,他的意见是一种信心。可是贺龙却一声不响,闷头抽着烟,面孔分外地阴郁和黝黑。
正在讨论的时候,得到报告说,前边走的二十军的两个师缴械了。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使得整个会场议论纷纷。最按捺不住的还是贺龙,他将烟斗向桌上一拍,高声说:“我被我自己的家族出卖了,连累了革命,对不住大家。”
叶挺仍然保持他平日的高亢语调,说得很简单:“我们再有一团人,便什么都不成问题啦。到了如今这种地步,只好当流寇(打游击),还有什么好说!”
这些话无意中刺激了贺龙,他呼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吼道:“但我心不甘,我要干到底!就让我回到湘西,我要卷土重来!”
午后2时,刚布置好,准备离开教堂时,一位侦察员仓皇来报:村外的山头上,有敌人的尖兵出现!
叶挺拔出手枪,指挥人员撤出教堂,并让警卫部队殿后。
周恩来还没有走,他和李立三、张国焘还有些紧急事商量。他对他俩说:“你们赶紧离开部队潜返上海。”
李立三问:“你呢?”
周恩来:“我仍随部队行动,沿途由我相机处理。除应留下的人员外,一律遣送到香港上海一带去。”
张国焘看周恩来病成这个样子,有些怜悯:“你的病怎样?你病了应先离开部队,让我留下来代替你的工作。前线情况到底如何?”
周恩来没有改变计划的意思:“我的病不要紧,能支撑得住。”他挥了一下手,急遽地说:“我不能脱离部队,准备到海陆丰去,扯起苏维埃的旗帜来!你们快走吧!不能再讨论了,迟了就来不及了。前线糟得很,还能剩下多少队伍,现在一点把握都没有……”
周恩来仍然坐上担架,李立三和张国焘也都离开教堂,各奔前程了。
敌人来得突然,二十四师撤下来的部队,与革命委员会的人混在一起,各个单位还来不及疏散,有些改了装的人员还没有和向导接头,一个成建制的部队也找不到,想调挺机关枪也没有办法,有了枪管找不到枪架,真是一片混乱。后面的人就盲目地跟着前面的人走,据说是要开往云落宿营——这一带的地名真是怪异,总是怀着某种象征。
在村头陆续收集,大约有一个营的武装人员。这一营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殿后,一部分打冲锋,由叶挺领队,争夺那必经的西南山头。
走在中间的是庞大的非武装人员,比那一营人还要多。武汉、南昌、上海、长沙及其他城市疏散下来的男男女女都有,才加上不少的勤务和挑夫。单拿政治部来说,就有好几名挑夫在挑着银元。离开汕头的那晚,财务处要各部委去领钱,大家怕累赘居然都不要硬洋,只有政治部自告奋勇,把好几箱“袁大头”全都挑来了。
浩浩荡荡地走出流沙,队伍向西南面横亘着的山头进军。山相当高,有蓊郁的林木。从这里到山脚,是一片旷阔的田畴,晚稻有些还没收割。田畴当中有二十来户人家,自成一个小村落。天已黄昏,后面追击的枪声也慢慢稀落。在田畴中的小路上走着,迎着从山上吹下来的凉风,人们的惆怅心情也渐渐平息,有人轻声哼起了《国际歌》……
正在这时,前头突然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这几枪将毫无戒备的行军队伍打乱了。尤其是挑夫,他们抛下担子便乱跑,勤务也乱跑,穿长衫的国民党左派人员也乱跑。殿后的部队在往前冲,想冲上去迎战,但被这乱了营的队伍拦住了。见此情景,周恩来从担架上坐起来指挥,将每一部分人的职责作了分工,规定了如何联络通信,将队伍稳下来。他正发着40度的高烧。
带枪的人几乎都派出去了,只剩下一支非武装的队伍。天色逐渐昏黑下来,耸立在前面的连绵群山,阴森得像一只庞大的吃人的怪兽。大家感觉着焦虑,向导也没有了,只知道路向是从一个山缺口处翻越过去。
天色已黑透。周恩来着起急来,他叫大家整队,冒险上前。有人还是不动,他更急了:“不冒险只好坐以待毙的呀!”队伍这才重新整齐起来。
就在这时候,于万籁无声之中,在不十分远的背后,又零落地极尖锐地响出几下枪声。这比前一次更加出人意料了。周恩来回头去看,在一片昏黑中什么也看不出。参谋团的几名年轻卫士很机敏,立即掉头伏在地下,用他们的驳壳枪还击。郭沫若这一些军中文人,也学着他们的样,在一块块墓碑下边掩伏下来。一排枪射过去,对方反而沉寂了。弄不清是敌人,还是汤坑溃退下来的自己人。顾不得多想,趁着枪声沉寂,他们从墓碑下边爬起来,赶紧撤离。
这下队伍全乱了。
从流沙教堂出来,李立三、张国焘、廖乾吾和贺昌四个人脱离队伍,跟着一位向导循着田间的小路单独行动。他们也听见流沙大路那边传来的零零落落的枪声。
他们的向导是中共普宁县委派来的一位农民兄弟,能干而熟悉当地情形。黄昏后,他们走到了有所碉楼的村庄,流沙方向的枪声也停止了。向导安慰他们:天一黑,敌人不会再追击,你们放心吧。他将他们悄悄引进他家里的后门,出去一会儿,回来时抱了一大包便衣,让他们赶紧脱下军装换上便衣;并给他们准备了一顿可口的饭菜——倒不是饭菜有多么好,而是他们又饥又渴。饭后,向导将他们携带的短枪全部收藏起来,说留着将来农民起事之用。随后,他们溜出他家后门,循着山间小路,向海滨进发。
他们跟着向导,在无人烟的山岭中行走了一夜。向导很有些神秘:问他什么他都笑而不答,只是领着他们赶路,也不休息。唯一停下来,是在两三处喝了几口泉水,吃了几块饼干。第二天近午,望见前面的大海,向导才说休息一下。他说前面就是甲子港,再往前走,要分开走,要表现出这五个人毫无关系,但各人要互相照顾,以免失去联系:“到了市镇上,我将要走进一家熟识的店铺,你们也陆续进去,不要出声,一切由我交涉,自然有人出来招待。昨晚到现在,我们走了100多里小路,幸好都平安度过,现在到市镇上去,一切更要注意!”
其余四个人当然无话可说:“一切听你指挥。”向导此刻俨若一名大军统帅一样。
他们放慢了脚步,装作普通旅客模样,先后进入甲子港。这个海滨市镇,完全是个渔港,满街都是鱼产品。海港中停泊着大小渔船,海滩上晒着各式渔网,不仅各户门楣都是用大鱼骨搭成,上面堆着许多蛤壳,而且多数妇女头上手上都戴着贝类做的装饰品。这个镇上没有民团,也没有警察,除了一些大鱼贩子操纵市场外,似是一个无人过问的世外桃源。李立三等四人依照向导的话,走进了一间海边的店铺,便看见向导正和店老板谈话。他向他们使了个眼色,四个人便陆续坐到一条长凳上。向导又把他们引到店铺后面的楼上,他对他们说:“你们就在这时休息吧。
这位店老板很怕事,不愿留你们在此过夜。他一会儿送茶饭来,你们不要下楼。我去找船,船找好后,你们就上船去。”
黄昏时分,向导回来了。他说:“船是找好了一条,船资要100大洋,午夜开船,直驶香港。渔船的情况我还不太了解,还要去继续打听。”四个急于离开的人们并不在乎船资多少,马上就将100元交给向导,并催他赶快准备起航。
天黑时,四人更是毫无顾虑地在海滩上荡来荡去。那位向导很着急地跑来说:
“我找错了船,那是一条海盗船,船老板已侦知你们是大军官,一定带有金银财宝,可能在海上谋害你们,决不能坐!”他指着海上的船只轻声说:“我现在才弄明白,你们看,这面的都是渔船,那面的少数几只便是海盗船。”
“赶紧另雇船吧。”四人都要求着。
不一会儿船就雇好了,但向导坚持要去向那海盗船讨回所付的100定洋。四个人都急了,劝他:“算了,惹翻了他们更麻烦。还是赶紧开船吧。”李立三更是多了个心眼,让向导故意去和海盗船的老板攀谈,说今晚因事不走了,改在明晚走,免得发生不测,并叮嘱向导:“你也有危险,我们走后你明早一定要离开,千万不要去追那100元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