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儿,决定重新做人的刘约收起了前些日子要死要活的做派,规规矩矩地站在桌子旁,等待着颇具仪式感的早饭。
头几天尚未接受新身份导致行为突兀,时不时要被刘昭罚跪,就没吃上几口饭,今天他决定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他变得如此乖巧让刘昭颇为不适应,隔三差五回头瞪他几眼,生怕他在恩师进来后做出出格的事情。
实在放心不下,刘昭准备出言呵斥几声,知县夫人轻声道:“老爷,约儿的癔症似是好转了,今儿再请郎中过来瞧瞧?”
刘昭眉头微皱,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等待着孙亭到来。
一众人等了很久,孙亭缓缓走进了屋内,随意招呼完众人便坐在了正坐上。在他与刘昭一段冗长的对话后,可算是拿起了筷子。刘约第一顿大餐终于开始了。
吃饭的规矩如何刘约并不清楚,他只能偷瞄着大哥刘仢的举动,小心翼翼地跟着。刘仢夹菜他就夹,刘仢吃口馒头他就跟着咬,注意力都在大哥身上,根本就没听见孙亭对他的问话。
这一下又惹恼了刘昭,待刘约反应过来后又得去找地方跪着。孙亭笑着阻止了刘昭的怒火,让拘谨的刘约坐回座位,也不追问下去,早饭就那么将就地讲就完了。
刘约全程跟着大哥的举动被他娘亲看在眼里,感觉自己的小儿子恢复了正常,夫人高兴的不得了。饭后,趁着几位男人论政论诗的时候将刘约叫到了房中,准备疼爱一下这些日子吃尽了苦头的宝贝儿子。
刘约明白现在的身份和岁数,刚一进屋还能保持着乖巧和童真,但他如何也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思维方式和小孩子不一样,装的好不自在。
毕竟眼前关心他的人是这世的亲娘,不耐烦也得忍着。
昨日刚行完及笄的二姐刘婳是位玲珑的姑娘,她瞧出了弟弟的神色有异,急忙替他挡下了母亲的溺爱,领着如释重负的刘约走了出去。
可刘约没想到,刚从母亲那里救自己出来的二姐并没有给予解脱,而是在家丁的簇拥下,领着他在后花园玩起木马,踢起毽球……
唉!谁叫自己今年才十岁呢,也只能玩玩这个了!
刘约叹了口气,意兴阑珊。
刘婳很疼弟弟,见他对玩意儿都生不起兴趣,急忙蹲在了刘约身边,替他拂去脸上的灰尘,柔声说道:“小约,这几天爹爹还在火气上,等过几天咱再让大牛领着去河边玩耍,好不好?”
刘约嘟起嘴,颇为可爱。他点点头,又摇头说道:“姐,我想学点东西。”
刘婳看着弟弟,疑惑道:“小约想学什么?你去年刚把《春秋》背完了,姐实在没什么能教你的了,现在想学什么得去问大哥。不过我觉得你暂时别学新的东西了,等爹爹考完你的背诵,你再去学,好不好?”
刘约惨笑一声,无奈地坐回到木马上。背《春秋》?熟读唐诗三百首的人都能称之为才子才女的时代,有几个能把春秋做到全文背诵的?刘约不能,但原先这十岁的刘约看起来是能。
这就很麻烦了。碎嘴子阎王将这具身体原先的意识魂魄夺的一干二净,连个知识点都没留下,倘若那迂腐老爹真要考自己背春秋,绝对是死翘翘的感觉。
转念一想,自己这几天跪了孔圣人太多次了,再跪几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干脆就光棍到底,依旧采取背一句,后面接上“我不会”就得了。
破罐破摔的刘约心态渐好,谢绝了二姐的好意,回道:“姐,我什么都不想背,我想学学礼节之类的东西。”
刘婳没理解弟弟的意思。他三岁就背完了弟子规这类东西,现在还要学礼,难不成要去背女诫?
刘约见二姐神色有异,赶忙说道:“我们上街上瞧瞧?”
刘婳笑道:“小约,孙爷爷在府上,大牛怕是没时间陪你;姐姐这些日子不能出内宅,也不能偷偷带你出去;你自己出去也不安全……”
“驾!”刘约二话不说骑着木马前摇后晃,还真像个孩子。
……
随后几天,刘约终日骑在木马上,抱着一本春秋,睁着眼做着春秋大梦。刘昭处理完政务便要陪同孙亭,真没时间搭理他,他也乐得清闲,白天睡够了晚上坐在窗边偷喝酒、数星星。
丫鬟是唯一知道小少爷每晚在做什么的,本想着去告诉夫人一声,结果前几天听到少爷哼的曲子很好听,心喜的紧,便将替少爷保密作为交换条件来学唱小曲儿。
对人生迷茫的刘约在教丫鬟唱曲儿的时候多少找到了方向。虽然他不识谱,但五音还在,以后活不下去了完全可以装瞎子,在哪个酒楼茶馆里靠卖唱为生……当然,这都是一时之快,真说怎么过完这七十年,他还是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继续想,反正日子有点太长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四月,京城来人将在文登县玩得不亦乐乎的孙亭请了回去,刘约的无聊日子可算到头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接触,他和刘府上下除了刘昭之外的所有人都玩的挺好,听说神神叨叨的孙亭走了,他急忙唤上大牛,想着出府逛一圈。
可解脱了不只他一人。刘昭收起了学生的恭谨,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势,准备好好收拾一番个别出格的人物了。
他其实很疼爱这幼子,毕竟“文登第一神童”的称号不是任何人都能配的起的;孙亭这些日子更是屡次提起刘约,并多次明示要对其多加培养……即便是染上了糟病,刘昭也没放弃他。可就是前几天这孩子学会顶嘴了,满嘴的歪理,更是亵渎圣人书为穷酸。
性格大变尚能接受,唯独这不可饶恕。跪圣人像是最轻的惩治,洗心革面回归正道还则罢了,要真放纵下去,请家法是必要手段了。
不知怎么,刘约就和这老爹不对付。他能忽略掉大哥刘仢那怨恨的目光,却无法释怀刘昭对他的怒其不争。
刘约能活下去的依仗不是碎嘴子阎王,而是身为知县的父亲,轻重他自然清楚,可清楚是一回事,听之任之又是另一回事。
从府门口被叫到正堂的刘约毫无惧色地望着端坐的父亲,正经行了一礼,退到一旁。刘昭听了夫人的劝,本想着和幼子好好谈谈,可瞧他这副模样又冷了脸,严肃道:“约儿,这几天功课如何?”
“回爹爹,孩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算句人话。刘昭满意点点头,态度缓和道:“四书五经你已经熟读,择一篇背来听听。”
“回爹爹,孩儿前些日子不是染了一场大病么,近日身体是恢复了,可感觉脑中空落落的,脑力大不如前,能记住的也是零碎片段,恐怕……”
“胡闹!”刘昭拍案怒道,“你这说的什么胡话!”
刘约沉默,一会要打要骂尽管招呼便是,最多受点皮肉苦,还能被打死不成?真被打死正好去找那碎嘴子拼命去!
刘昭怒气冲冲,想起恩师临走前的再三叮嘱,尽可能保持平静地说道:“念你大病初愈,今天就算了。明年你大哥要再次入京参加会试,等你大哥考完,你去准备一下院试。登州府才人众多,为父给你六年机会,十六岁前务必谋下一个秀才身份。你先下去吧。”
刘约没有和父亲再顶撞下去,乖乖领命离去。六年时间不算短,还能拖一阵。如今十岁的孩子,说话哪有什么分量,等六年后身强力壮了……挨打也能多挨几下。
也不能光指望挨打。
背书的日子离刘约太远了,现在根本受不了那种拘束。身处八股横行的大明朝,不背书似乎也没有什么出路。可谁说要有出路了?碎嘴子敢保证自己活完七十年,还能潦倒致死?
七十年啊……现在还有个当官的爹,将来或许会有个当官的大哥,前十几或者几十年不用愁,那后几年应该怎么办?坐吃山空也得有资本,不能要饭要到八十吧?按那碎嘴子的尿性,怕是不允许自己自杀……
想到自己可能凄惨的晚年,刘约不得不研究除了读书之外的谋生方法了。
“少爷,少爷!”
大牛憨厚的声音唤醒走神的刘约。
“老爷没有责骂你吧?要不今天就不出去了?”
“出去。”刘约坚定道。
不读书的人千千万,他们是怎么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