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青石广场一角,不知何时出现的白皙男子仿如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着转灵台上的一切。
虽然他本就是一名局外人。
斜阳悬挂天边,杨然步伐平稳,观战台上众目紧随他被拉长的背影移动。
任轩冷峻面孔上浮出一丝笑意,说道:“不错。”
杨然停下脚步,平静面色上不露丝毫形色,说道:“心性还是悟性。”
“两者···都有吧!”
任轩沉吟的声音顿了顿,说道。
观战台上,众人远观两人交谈的情景,疑惑渐生的面色渐变平静。
虽然杨然的神情被背影遮挡,但从白皙男子面露随和笑意的面孔不难看出,两人应是旧识。
吕成道望眼看去,虚幻的身影凝实现出,一丝沉色浮现双眼。
陈比言抬起头,看向了远处天边已变为霞红的云层,目光收回时已流露着些许冷意。
琪媛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依陈比言之言选择了留下,因为宗比还没有结束。
随着陈比言的离场,观战台上的众人中有人似已经猜测出了些什么。
或许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般简单。
归澜境行事,悄无声息,由来已久,但像如今这般明目现身众目睽睽下,恐今还是第一次。
至少在场中有人是这般认为。
杨然始终都背对众目,他自然不知身后众人所显露出的神情。
任轩余光向着青石广场扫视了一圈,笑容忽然变得阴冷,说道:“你不看看这些精彩么?”
“不了。”
杨然摇了摇头。
“有趣。”
任轩微撇的嘴角绽出一抹趣色。
······
宗比仍在继续,众人视线纷纷聚集空无一人的转灵台上。
远处,天边的斜阳早已落下,霞云也已渐渐淡去,天色渐暗的黄昏终于到来。
被赤红笼罩的青石广场上,众人身影呈现参差不齐,转灵大阵上好似被披上了一层薄薄红纱,而大阵内却一切如初。
已经过去整整三刻了,转灵台上依旧空无一人,而吕成道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
······
黄昏下的群峰已呈现出些许黯然,峰间,有不时吹拂地轻风卷起缓缓浮动的云雾飘向远处。
山间小路上,任轩缓缓向前走着,似一点也不着急回去。
杨然静默地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天空愈变黑暗,霞云完全隐没的地方,有一道如墨的夜幕正悄然降下。
任轩停下脚步,凝望远处的目光迟迟不肯收回。
杨然没有出声,只是见对方迟迟不肯离开,索性闭上眼睛,盘坐在了原地。
“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倒有些羡慕你们,每天都能无忧无虑的生活在这阳光明媚的天空下。”
杨然听闻传入耳中的突来声音,睁开眼,不禁皱了皱眉。
“你不知我的处境,大可不必这样看我。”
任轩双眼微微眯起,神色有些不以为意,说道。
杨然依旧沉默。
“哈哈哈,让你见笑了。”
任轩笑声,冷峻面孔上浮现些许鲜见的歉意。
“世事变幻无常,不必每一件都放在心上,你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杨然看了一眼任轩的眼睛,过了许久后,脸上浮出一抹烦色,说道:“可以走了吗?”
“当然。”
“只不过···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杨然眼中浮过一丝怔然,因为他不知道对方此话何意。
任轩指向前方夜空的指尖点了点,示意他看了过去。
夜空中,一道微弱流光瞬息临近,落下时,已化为一道熟悉身影,站立两人身前。
“陈师叔?”
杨然有些诧异地看着来人,似已有些明白了他的来意。
陈比言目光柔和的点了点头,但当他看到一旁神态自若的任轩时,柔和目光顿变肃然。
“长老。”
任轩神色如常,语气平淡,就连一点躬身的意思也没有。
陈比言冷哼一声,说道:“归澜境行事,我虽无权干预,但他,你不能就此带走。”
任轩闻言沉默了会儿,说道:“肖顾之死与他有关,所以还望长老不要为难我。”
“为难?”
陈比言眉头挑了挑,衣衫飘动,一股无形威压骤然从四周涌现。
任轩暗暗稳住心神,脸上笑容依旧,说道:“长老,这是刑主亲口吩咐下来的。”
若不是因为陈比言生性固执,他也不会提及刑主,因为宗老皆知,刑主两字含义。
那是岳元宗最严明的律令。
陈比言眼中绽出寒芒,怒极反笑,说道:“想不到多年不见,整日蜗居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的江师叔也学会了独断专行。”
任轩见对方仍不为所动,不禁轻叹一声,不卑不亢说道:“长老,你如此执意,难道就不怕挑起两峰间的嫌隙吗?”
“嫌隙便是你执意要带走杨然。”
任轩沉默,话已至此,他已无需再多言语。
“哈哈哈!”
直到夜空中忽来的爽朗笑声响起,任轩看似平淡实则始终紧绷地心弦也才慢慢放松下来。
“比言兄,多年未见,你还是这般表里如一,呵呵!”
爽朗笑声逝去,一名形体枯瘦的身影落在两人间,说道。
“老泽头,怎么?连你也来阻我?”
“当然不是。”
枯瘦男子轻笑着摇摇头,说道:“我来只是想求证一件事情。”
“哦?”陈比言眉头舒了舒,说道:“什么事情?”
都泽右手微杨,任轩躬身行了一礼,静静退到了一旁。
“比言兄,此时虽是夜晚,但不久前的天气不也一样很好吗?”
都泽双眼古井无波的望向如墨的夜空,脸上生出些许忆色。
“你知道归澜境的天气,除非有任务在身,否则便不能随意走出,而这些年不见天日,我几乎都快要忘记这些美好时光了,呵呵!”
“归澜境中,术诀,灵宝皆为宗门之最,当初入境,便是自愿,如今感慨,算是为何?”
“算是···触景生情吧!”
“初入境时,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便是竭尽所能守护宗门,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宗门依旧,人却变了。”
“世事无常,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陈比言皱了皱眉,因为他有些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说这些。
寂静的夜晚,星光熠熠,月亮隐入云层不见。
“比言兄,有酒吗?”
陈比言衣袖忽动,一方石桌,一壶老酒,两只酒杯,清晰浮现两人身间。
山道上散布着零散的山石,石桌平放崎岖地面,却不显丝毫颠簸。
“都狱,弟子便先行退下了。”
“无妨。”
任轩点头应是。
“差一名斟酒。”
陈比言看向了一旁的杨然。
“正合我意。”
都泽微微一笑。
杨然缓缓走到石桌一方,盘膝,落座。
汩···
酒水倒入杯中清脆声响起,数息后,清脆声停歇,酒香四溢,酒壶被重新摆放原处。
两人相视无言,片刻后,一抹笑容同时浮现两人脸上,随时间流逝,笑声变得高昂,又过了少许后,笑容隐没。
“清晨露。”
都泽闻着飘入鼻中的酒香,诧异说道:“君见欢,若得逍遥乐自在···”
都泽抚须,言语中似有不尽之意。
陈比言默然,一饮而尽后,右手轻抚过颊畔的络腮胡须,擦去了其间残留的酒汁。
“还是熟悉的味道。”
都泽滋了滋舌,面露追忆,说道。
杨然托着酒壶,将酒杯再次倒满,只不过适才略显生涩的动作,此时已变得自然了许多。
曾经,他也这样为父亲与七叔倒过酒,不过那已是很久前的事了。
时隔多年,如今当他再次将酒壶握在手中时,动作明显生疏了许多。
“入宗多久了?”
酒水溢出杯沿,滑落桌面。
蓦然回过神来的杨然,用衣袖将如水晶般剔透的清晨露擦净。
“八个月。”
杨然沉默了少许,确定时间无误后,恭敬说道。
“晋升过几次?”
“两次。”
都泽微微愣色,看向了面色如常的陈比言,那意思好似在说,你到底看上了他哪点。
山道间,青草微微拂动着纤细腰肢,好似在欢呼雀跃。
起风了。
晚风悄然袭来,杨然黑发微微飘动,遮住了半张脸。
“都失败了。”
杨然话音平静,露出的半张脸上不见丝毫黯然。
“那这次?”
“依然没有。”
“没有?”
都泽端起酒杯的动作顿了顿,他本是随口一问,却没成想会是这般答案。
不待他投来疑惑的目光,陈比言便轻咳了几声,正色说道:“这是宗主的意思。”
风变大了,夜晚更加清凉。
都泽挥了挥手中衣袖,说道:“能让宗主如此,想必···应有些过人之处吧!”
陈比言放下酒杯,敲了敲桌面,发出有些不规律的敲击声,说道:“你不也正是为此而来吗?”
静默的杨然动作纯熟地把酒倒满,这次,酒水刚好持平杯沿,没有一滴洒落。
夜已至深,空气忽变宁静。
微醺醉意渐渐浮现两人颊畔。
他们虽修为如意,但此刻,却更像凡尘俗人,显得有些不胜酒力。
“有多久,我们不曾像现在这般了?”
“记不清,或许有百来年了吧!”
“百来年,对我们修行者来说,就如白驹过隙,也许就是那睁眼与闭眼间的一瞬。”
都泽凝望着远处星光消逝的夜空,微微叹息道:“还记得当年往事吗?”
“当然,那可是我被你骗的最惨的一次。”
陈比言摩挲着颊畔的络腮胡须,木讷神情中浮现些许愤然。
“其实,那事真不能怪我,要怪就只能怪离火师祖的清晨露味道太好,不然如今的我们也不会如此。”
都泽感慨万分,说到此处时,眼中不禁流露出些许歉意。
“亏你还有脸提起这事,若不是你贪杯,梦话道实情,师祖能将你禁闭归澜境?”
“你不会这般小气吧!当初我可是一人承担了所有。”
都泽嘘声。
“那平分算怎么回事?”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原因了吗?”
“你觉得我会信吗?”
两人面红耳赤,忆话变为了争吵,活脱一副世俗酒后乱言嘴脸。
任轩无可耐活的看着这一幕,显得有些哭笑不得。
杨然早已目瞪口呆,震耳欲聋的声音不得不让他起身离席,站在了远处。
随着时间流逝,争吵声非但没有渐变停歇,反而隐隐呈现出不可开交之势。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后,激烈争吵声这才慢慢逝去,直到重新恢复宁静的氛围,两人久久的相视了一眼对方,阵阵畅快笑声蓦然从口中传出。
“哈哈哈!”
“今天是真他娘过瘾。”
都泽话声粗鄙,像极了尘世间快意恩仇的俗子。
“像你这般,与凡人何异?”
陈比言笑声淡去,说道。
“那你那般,又与我何异?”
都泽指了指对方的神情,反问道。
“上酒。”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杨然重新落座石桌前,将酒壶中最后少许清晨露全部倒出。
两只酒杯刚好被平分,倒满。
“这是最后一杯了。”
“没想到会这么快。”都泽说完,忽然变得沉默,许久后,方才再次开口道:“这最后的酒,我已饮下···”
陈比言衣袖飘动,石桌,酒杯消失无影,就连那装着能勾起两人回忆的清晨露的酒壶也都化为虚无。
或许是反应不及,又或许是一些其他的什么原因,使得杨然依旧保持着手托酒壶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他的不同之处了吗?”
都泽起身,身间黑衣随晚风轻飘,好似隐没黑暗中的幽灵。
“可曾还记得师祖的灵力?”
陈比言注视着都泽良久后,忽然说道。
“当然记得,师祖灵力呈红色,乃是当年宗内唯一的异灵者。”
“不错。”陈比言点了点头,紧接着说道:“灵修聚灵,其色始青,虽可受外物影响,掩其原色,然其本质却无法更改···”
不待陈比言说完,都泽便仔细打量起杨然来,片刻后,只觉越看越心惊,一时间竟连呼吸也都变得急促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
都泽蓦然转身,眯成细缝的双眼如利刃般锋利。
“正如你所想。”陈比言点了点头,说道:“现在,你明白宗主为何会如此了吗?”
都泽目光注视着杨然,不停打量,那神情就好似发现了前所未有的宝藏一般。
“亮出你的灵力。”都泽迫不及待,说道。
杨然闻言望向陈比言,在得到对方准许后,一束湛蓝灵力蓦然悬浮掌心上。
“不错,真的很不错。”
陈比言默然不语,但脸上露出的神色早已表明了他的心迹。
“杨然,你可愿随我入归澜境?”都泽注视着杨然的双眼,忽然问道。
“都泽,你过了。”
陈比言与他相视一眼,面色有些阴沉,说道。
“比言兄,别急,我就随口问问,不会让你为难,呵呵!”
“归澜境可入不可出,他若进去,何时才能出来?”
对于陈比言的话,都泽轻笑无言,算是默认。
杨然沉思良久后,说道:“陈师叔,我想去见识一番归澜境。”
陈比言眼中闪过些许失望,而都泽脸上也是则洋溢着畅快笑容。
“但···我有一个请求。”
“说说看。”
“此行只为见识。”
都泽沉吟了会儿,说道:“可以,律令之内,可出入无阻。”
杨然点了点头,目光随后看向面色微微缓和的陈比言,说道:“陈师叔,五日后,杨然自会回峰拜见师尊。”
任轩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一幕,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夜空下,三道身影瞬间远去,不久后,陈比言缓缓收回远去的目光,轻叹了一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