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徐行陆
冬日里昼短夜长,加之本来就不是好天气,刚进未时天色就有些昏暗,刚刚离去的那群南都子弟不少人心中也如这天色般。
此时城外的茶铺子倒是显得热闹,秋忆鸿他们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又让那有些胆颤儿的掌柜重新切上几盘黄牛肉,配上几碟小菜,众人大碗盛酒喝了起来。
“二公子,那萧远道与那江淮节度使萧成衍是什么关系?”
“父子关系,原本是在淮安府前线作军机郎,也不知什么时候来南都城了。”秋忆鸿说着又与众人碰上一碗。
那为首的西北老卒姓邱,原是西北步卒驻防平凉府,后来随军调往江南负责南都城城防。
“二公子不是咱怕那姓萧的,可您已经是太子了,其中的区别我们这些粗人还是懂的。他们回城后会不会把事情闹大,在朝堂上找殿下麻烦?”邱老哥略有担心,毕竟萧家也是掌兵权的。
“他娘的要真找麻烦,咱们也拦不住啊。来,再碰一碗。”老刘端起酒碗说道。
“也是,再麻烦也比不过蛮子,走一碗!”
秋忆鸿陪着满饮一碗,其实他觉得这些人的老子们要是找起麻烦,还真比那北蛮子更让人糟心。不过他好奇的是,这几位西北老卒怎么会在这儿,他们都是从西北调来的精锐步卒,是护佑南都城的主要力量,再怎么说也不该离开大营跑来这里喝酒。
“邱大叔,你们怎么在这里啊?”雨棠快秋忆鸿一步发问。
“我们老哥几个可不是擅离军营,偷跑出来喝酒的。”
邱老哥摸了把嘴角淌出的酒,主动解释起来,作为防卫南都城的主要力量,加之西北军严苛的军规,南都城的城防令是绝不会放任他们随意外出喝酒耍混的。
“是我们西北老卒想见一见二公子,陈先光那小子说在这个茶铺子能等到,所以我们就在这干等了好几天。”
“是不是在这江南待得不习惯?这样,把陈先光找来,咱们好好唠唠。”秋忆鸿很长时间没跟这么多西北士卒在一起喝酒了,受身份所累,在这各方势力林立的南都城,说话做事还真没在西北那样随便。
作为国本储君,你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朝堂上各方势力的监控,说的话做的事总能被人扒出来研究。还好这些年他足够低调,不然自己看醉春坊著书的事情,一定会传遍天下,到时候他秋忆鸿就算累死在朝堂政务上,也不会有好名声。
醉春坊,那是专给勾栏青楼描春弄画的良心书坊,更是诸多浪客探索各地勾栏的标准指南,也是懵懂少年郎的探花典籍。醉春坊的典籍可是陪伴了秋忆鸿无数个难眠之夜,甚至他自己都想动笔给这良心书坊贡献一份力量。
南都城,作为城防令的陈先光带着人在城楼上闲逛。每次登上这城楼他总要感叹一下,这江南城楼比之西北更为雄伟,可为什么就不经打。
陈先光十六岁进西北骑军,再后来更是进入幽冥卫捞取战功。在西北,出兵最快嗜血最浓,升官最易伤亡最频的便是幽冥卫。
三年前他从大漠边关来到南都城,调令刚传到前线的时候他当场就发飙骂娘,说江南那水儿地方都调了多少人了,那地方能有西北重要,这是要他陈先光下马步战,去江南骑水娘们。
他虽有胆子骂,却是没胆子违抗梅老大的调令,跟他一起到江南的还有将军府的建安王与二公子,以及自己所带的一千幽冥卫。
在南下途中他一直琢磨,这些年时不时上头就要抽调人马南下,要是南下升官也行啊,可那些先南下的老兄弟们没一个传信儿的,这让陈先光一度猜测这些老兄弟是不是南下以后,都被萧党或是别的势力给暗中弄起来挂掉了。直到梅老大告诉他南下的兄弟中混的最差的都娶了两房小妾,这才让其打消疑虑。
陈先光是梅老大一手提携起来的幽冥卫悍将,也是幽冥卫革新的亲历者。
在西北军中幽冥卫的编制是最为详细,幽冥卫十二人一户,三户一伍;三伍一什,三什成一队;三队为一营,三营成一卫;一卫共两千九百一十六人。战时一户折损到不足六人时,便自动划进其他诸户,编制愈加清楚每名士卒的职责就愈加分明,受到冲击时便更容易组织起来。
当年陈先光在西北时已经官至一卫指挥使,要知道幽冥卫总共也就三卫而已,如今南下三年就在南都城做城防令,战场厮杀的痛快感没了,江南女子的温软如玉倒让他开了眼。
他带来的幽冥卫全部打散进入南都城周围驻防的各大行营中,可他不知道自己带来的全部都是暗卫。
作为西北汉子陈先光很是念家,为尽孝心就把老父接到江南享福,一开始陈老爷子也高兴。可当老家村子里捎来了数次信后,老人便开始念叨着要回去,问其原因也不说,多问反而惹来一脸的愠怒。
尤其是近一年来,陈老爷子就没过一天好脸色,入冬后连酒都不跟自家儿子喝,整的好似陈先光不孝。可陈先光思索后,觉得自己对老爷子也算是尽心了,说不孝那真是冤枉他,到底是什么缘由他也不能强逼自己的老子说,这又不是在兵营里带兵,说不好就上手。
直到一个月前,其堂叔来信报丧,信中言其弟陈先远战死于西北关外,生前曾问:西北南下老卒何时归。
“西北南下老卒何时归?”陈先光默然自问,他不知道自己还愿不愿离开这烟雨蒙蒙的温柔乡,再次回到那大漠孤烟的西北,去面对肆虐的风沙与蛮人的战刀。
陈老爷子在那天晚上主动找上他,低声说道:“你若贪此安乐,老汉代你为西北百万民杀敌!”
此一句,如蛮人之刀直插陈先光心胸,看着自家老爷子拄杖而行的背影,他斩断了那根藏于内心深处的贪安念头,再次生出满腔的豪情来。
他向梅老大要求返还西北,而梅鞭君让他去问二公子,可那皇宫不比将军府好进,好在没多久梅老大就透露给他一个消息,是二公子外出常去的一个茶铺子。于是便找来几位资历较深的西北老卒,每日去那城外的茶铺子等人,邱老哥几人已经等了十余日。
正担心邱老哥几人今日能不能碰到二公子的时候,城楼下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仔细看去约有十数匹,马背上跨坐的具是衣冠华丽之人。
这群人奔至城门既不下马也不放缓速度,看架势是要直闯城楼,此时已经有士卒准备上前盘问,只听那马背上传来一句:“首辅公子在此,不得阻拦!”
要是一般城池的守卫官兵听到是孙首辅家的公子爷,肯定就规规矩矩的放行,可这南都城是由西北步卒全权负责城防任务的,哪会管你是谁家公子哥,凡进城就要接受盘查。
而萧远道捂着受伤的左眼急着进城医治,没心思管守门人的阻拦,加催几鞭子后纵马直冲城内,在那街道上狂奔也不避行人。
城楼上的陈先光,看着那数十人跃马冲关,略带可惜地说道:“多好的马,就这么白白让人骑了。”
身边跟着的侍卫不是骑军出身,对于马匹没多大兴趣,随口问道:“马不就是让人骑的?”
“屁嘞!这样健硕的好马,应该送到西北骑军中,给咱们的骑军兄弟们做媳妇。”陈先光嘿嘿笑着。
“做媳妇?”
“对,越是厉害的骑军那士卒就越是疼惜自己的战马,在他们眼中好战马就是好媳妇,听话懂事还好骑!”陈先光好像是想起自己策马万里黄沙时的情景,一脸的兴奋。
“好骑?!”侍卫露出些许兴奋与疑惑的神情,低声琢磨这两字。
“大人,刚才那帮人策马冲关抗拒盘查,还差点撞伤我们的兄弟,其中有首辅大人府上的公子,办还是不办?”城下值守的步卒上来询问。
“办啊,他们不守规矩,你们就要教他们守,怎么这还得老子教你们?”陈先光说着转身看向城内。
“那就按那个老规矩了。”禀报的士卒忍不住笑说道。
“滚,别烦老子赏雪。”
当年第一批接防南都城的西北军,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便是城内混乱不堪情况。那时候南都城当真是鱼龙混杂,秋家南下称帝并建都于此,瞬时吸引天下人的注意力,各方势力开始汇聚而来。
逃难至此的大量流民,盘踞本地的多年地头蛇,以及隐于暗中的北蛮谍子,再加上最不守规矩的世家公子少爷,那叫一个乱。
原本南都城是萧成衍精心经营之地,如今被秋家设为都城,自然是不甘心把这金陵帝王城轻易让出去,暗中煽动各方势力在城中骚乱,搅得人心惶惶不得安生。
可秋冥朝的烈祖秋雄风,那是跟敦多扎布挥刀子的西北王!他岂能吃这亏?秋烈祖颁布治城律,设置城防令一职负责南都城的稳定与城防。对于不遵治城律的进行强力打压,总结起来就是三个一:杀一批,捕一批,打一批。
此种手段见效极快,在最短的时间内使得南都城整体稳定下来。
那治城律中有一条规定,凡进城之人,除军驿外,皆需停步接受盘查,有马下马乘轿下轿。因为当时每天都有大量人员涌进南都城,这样做一则盘查进城之人底细,有无携带兵刃,二则顺便记录人员籍贯,用以日后治政南都城。
如此一来就形成易出难进的局面,更是把南都城的人从上到下摸了一遍,对于那最爱鲜衣怒马的刺头公子哥们,值守士卒肯定不能随意捕杀,为了震慑他们,就想到一种另类的惩治法子。
这法子既不打也不骂,把那违律之人先剥个精光,而后捆绑起来扔在马背上,由同伴牵着马匹绕城而走,同时背诵治城律,三圈起步,值守士卒在城池上持驽监管。
这法子损是损,可要是碰上那脸皮厚比城墙之人,效果就减弱了。对于这类人那就要加点惩治力度,监管人把弩箭去掉箭头,然后缠布蘸墨射向被惩治人那白花花的身子,准头好的还能来个菊花一点墨。
不光值守士卒可以持驽惩治,那些表现好的泼皮公子也可以上到城墙上练一练射人,如此一来,城内那些相互不对头的世家子弟,还会主动揭发违律之人,为的就是借此法子出气。
再后来轮替的值守士卒把能用上此法子,作为守城期间最大的乐趣,每当出现违律之人只要不是重罪,都尽量用此法惩治。
时间一长,南都城的众多百姓也把观看绕城罚当做大热闹,最盛况的时候,城下能有上万人围观叫好。而轮换的守城士卒,如果哪一批没有用到过绕城罚,那在这南都城的值守就算不上圆满。
到陈先光做城防令时,这法子都已经不常用了,有时候一年都用不上一回,那些卸甲安家于南都城的老卒,总会在陈先光这一批人面前怀念当年守城时的乐趣。
今日倒好,一下子碰上数十人违反治城律,值守城池的士卒精神头顿时高涨起来。
那场景想想都来劲,数十人白花花地光着屁股绕走于城墙之下,他们在城楼持驽射箭,天寒地冻又有冷墨水相伴,简直过瘾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