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石俱焚
“他到底是谁?!”西门瑾的吼声回荡在山谷间,惊起一群飞鸟。
十八年,他励精图治,苦练武艺,就是为了再出江湖血洗家仇,这几年来,他明察暗访,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闻人坚,只是他已经病死,如今雪清也死了,这仇算是报了吗?他的剑甚至还没染上一个人的血!不可能,除了闻人家,还会有第二人?闻人府,对,他必须回去查个清楚。
“站住!”一声怒喝在他的身后响起。
西门瑾停下步伐,他怎么忘了瑶儿?也许是因为一个人独来独往习惯了。他回转身,看着傲雪,脸上努力扯出一抹淡淡的笑,这些年,他早已忘了怎么笑,但是他的瑶儿应该不会介意的。
“你杀了我的师父!”傲雪的脸上怒意横生。
“他是自行了断的,若不是如此,也定会死在我的剑下,因为他该死。”西门瑾敛下笑,他忘了,瑶儿还浑然不知这一切。
“你骗我!你一路上跟在我的身后,把飞雪打倒,把我打晕,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师父杀死然后一走了之吗?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傲雪狂吼着,她错了,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原来师兄说的是对的,他果然是在利用她。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她的吼声在山谷来回地回荡。
“你听我说,你……”西门瑾向傲雪走近一步,试图向她解释这一切来龙去脉,他并不是有心,他只是不确定她的身份,更主要的是,他不想让她知道那些残酷的过往,他对不起她,对不起西门家,他要她开开心心地没有烦恼地活下去。
“我不要听!不要听!”傲雪紧捂住自己的耳朵,眼泪恍然掉落。她不要再相信他的谎话,他欺骗的事实让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接受,她原以为,原以为,他是不同的。
西门瑾颓然地垂下头,他明白此刻他再多说也无益了,“傲雪,等这一切结束,我会来接你,你就在这里等我,我答应你,我会回来。”
说完,朝傲雪伸出了手。
傲雪放下手,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又要把我打昏吗?”
“我……”西门瑾的声音哽住,良久,他叹了口气,转过身。
“你要去哪?”傲雪一着慌,追着他扯住了他的衣摆,“莫非你还要去杀我的师兄?”
“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夜我就告诉过你。”西门瑾不看她,他害怕心软,为什么会让他心软的人,却是由他的仇人养大?
“你一定要去?”傲雪看了他的侧脸半晌,忽然放下他的衣摆,冷冷地问。
西门瑾紧闭着双眼,点了点头。
“我有没有说过,师父和师兄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想要伤害他们的人,都是我的仇人?”
“如果那是我亲眼所见呢,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家上下数十口人真是死在他们的刀下呢?你还要帮着他们吗?”西门瑾猛地睁开双眼,转头对上她冷冷的星眸。
傲雪被他的威慑气势惊得倒退一步,但她仍挺直了腰杆,微扬起颚,“我师父早已遁入佛门,慈悲为怀,师兄善良柔弱,绝不是你口中的杀人犯。”
“我会证明给你看。”西门瑾不再解释,大步迈出。
“不许去!”
西门瑾的身形忽顿,脸上尽是愕然,不是因为傲雪的那句嘶吼,而是因为……他缓缓回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傲雪。
“不……”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只是不想让师兄受到伤害。傲雪连连摇头,踉跄着后退,手里无意识地紧握着那已深深插入他腰间的匕首。
“噗!”匕首被傲雪拔出,鲜血四溅。
西门瑾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终于无力地倒地。
怎么会?怎么会拔出来了?傲雪错愕地低下头,她的手,那把三寸长的匕首都已经沾满了鲜血。
“啊!”傲雪尖叫着扔下了匕首。
“瑶、瑶儿……”西门瑾朝她伸出手,死,他不怕,能死在瑶儿的刀下,他也无愧于地下的亡魂,只是,他还不能死,大仇未报,瑶儿还是要回到闻人悠的身边,他不甘心,不甘心。
傲雪抬起头,对上的却是西门瑾绝望的眼神,不,那只会引起自己的内疚,不要看。她仓皇后退,一转身,跑入了层层的山林间。
“瑶儿……”西门瑾低低地喊着,头耷拉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杀人了,杀人了。
傲雪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远,直到自己再没有力气奔跑了她才停下。她跌坐在一棵树下,不敢再去看自己身上的鲜血。虽然从小跟着师父习武,却也只是强身之用,师父和师兄把她保护得太好,长这么大,她连一只鸡都没杀过,更何况是人。
他会死吗?她的眼前不停地出现他的眼神,那么绝望,那么悲凉,那么诧异,他肯定想不到她居然能为了师兄杀他,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
傲雪无力地靠在树干上,喘着气,浑身颤抖着,仰起头不知看向何处。她不该就这么扔下他,也许,也许好好治疗的话他还有生还的机会。可是,除了杀他,她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阻止他。
“啊!”傲雪烦恼地揉着自己的脑袋,难道自己错了吗?他的样子不像在说假话,但是西门家的灭门怎么会和师父、师兄扯上关系?
想到这,傲雪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她记得,师兄说过师父是在她出生之后入了佛门的,那之后,师父每天都会花一段时间,站在茅屋前面,明明只能看到那片含笑树林,他却依旧执着。师兄说,师父心里有放不下的俗事,心境无法平和,那是一件师父曾经做错的事。说到这师兄却没再说下去。不,没有理由,师父一不贪钱二不贪利。闻人老爷也不是个大恶之人,他看她孤苦伶仃,又把她认作养女,他对她比对师兄还好,怎么可能?
但是,西门瑾又为何如此认定,难道真是他亲眼所见?对,那场杀戮里他唯一存活,很有可能见过凶手,那真的是师父吗?那又和闻人家有何关系?不可能是闻人老爷指使的……但,如果这是事实,闻人老爷让师父杀了西门家,西门家又是名雕匠……但为什么要杀一个雕匠?以闻人家的权势完全可以请到更好的雕匠,傲雪恍然记起师兄说过,闻人家以前并不在北方做生意,是在十八年前,对,就是十八年前才忽然发迹,搬到了京城,如今闻人玉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民间各处都有闻人玉坊的分号,而从不见其他的玉器坊,莫非……
“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推断,但是脑子却不由自主地展开了一连串的联想。
“不,不要想了!”傲雪站起身,来回踱着步,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嗷……”一声狼的长啸,让她顿住了步伐。那嚎声刺破了沉寂的山野,近得就像在耳边响起。
有狼!她呆在这里到底有多久了?目中所及,她所在的树林里,树木高大,枝叶茂密,光线都无法穿透。树林阴暗,不知道已是什么时辰了,这时她才感觉到那自地而起的阴寒,冷透她的身体。傲雪挽起自己的双臂环抱着自己,刚才一时慌乱,跑进了这密林中,此刻想要寻找来时路才发现她迷路了。
草丛里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傲雪猛地回头,在这寂静之处,她的听力变得异常清明。暗处一双晶亮的眸一闪而过,它来了!傲雪往后退着,缓缓俯身捡起了一根木棍。
“吼!”那匹狼忽然从草丛里窜出,向她扑来。它的速度飞快,尖利的爪牙眼看就要袭上她的胸。
傲雪的脚好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救命,她心里喊叫着,这个时候她还能做什么?不,不要害怕,她双手举起手中的棍子,心跳异常的迅速,她在等待,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在暗中绽放出光泽的狼眼和她的眼相对,距离越来越近,就是现在,傲雪闭上眼,用尽全身的力气挥动手里的木棍。在挥下木棍的同时,她听到了一个嗷嚎的声音。打中了吗?为什么她只觉得打的只是空气而已?她睁开眼,被自己挥出的力气带着脚步微微趔趄。
再看那狼,已经躺倒在地上嚎声不止,一根木棍躺在它的身旁。
“瑶儿,瑶儿……”一个虚弱的声音伴着粗重地喘息声,从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传来。
傲雪定睛一看,那树下躺着一个人,竟然是西门瑾!他似循着她的踪迹来寻她了。
“你没事吧?”傲雪蹲在他的面前。
“你没事就好。”西门瑾似再无力开口,语落,身子再支撑不住,倒向傲雪。
傲雪连忙把她接住,环住他的手不经意碰到了他的伤口,引得他一阵痛吟。傲雪抬起手,湿漉漉的,全是血。
“吼!”傲雪刚要说话,那受伤的狼再次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她和西门瑾阵阵低吼。
傲雪挡在西门瑾身前,正无计可施时。那狼的神色忽然变了,它的眼似乎看着她的身后,边看边步步后退。
傲雪回过头,那一匹雪白的马儿正在她的身后。那狼与它对峙半晌,自知力量不敌,夹着尾巴一溜烟窜出了树林。
“飞雪……”傲雪终于松了口气,再回头,西门瑾闭着眼,已经昏迷过去了。
“你……被我伤成这样,为什么还要担心我的安危?”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上次他为她取得解药,她已欠了他一条命,如今,这债,再也还不清了。
“瑶儿……”西门瑾已听不到她的话,却仍低低地叫着。
瑶儿,那是他喜欢的姑娘吗?为什么对着她叫别人的名字?难道他把她当成了那个姑娘?不知为何,想到这,傲雪的心里竟有些发酸。她怎么了?这个时候还想这些?她拍拍自己的脑袋,把西门瑾扶上了马背。
他长得并不难看。刚毅的脸部线条,搭配着浓黑的剑眉,挺直的鼻梁,略薄但不失冷峻的嘴唇,还有那双紧闭着犀利的双眼。那双眼上密集长黑的睫毛正微微颤动着,似要冲破黑暗重见光明。
傲雪凑近前,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撩动着那睫毛。
“嗯……”
睫毛的主人轻哼,吓得她赶紧缩回手,但是鉴于此类情况这三天以来都经常发生,所以她仍肆无忌惮地在离他的脸只有几公分的位置,细细端详着他。
如此冷孤的他所喜欢的女子该是怎样的呢?这几天里,她闲来无事会偶尔想象,他口中的瑶儿会是怎么个模样。推到过无数猜想,最后她的定论是,瑶儿一定是一个温柔贤惠,满目柔情的女子,就像,就像香蕙一样,外柔内刚,为爱义无反顾,不像她畏畏缩缩。这几年来,错失了多少对师兄表白心迹的机会,有时候她常会想,如果在香蕙之前,她能鼓起勇气,那师兄的选择是不是会变?她原以为,那是一种毋需开口的默契,她以为,除了师兄,她再不会是别人的妻……
“瑶……木姑娘?”
“啊?”傲雪涣散的视线终于集中,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那双眼,像一个陷阱,低低地召唤她的灵魂。
“你、你醒了?”傲雪狼狈地坐起身,眼光四处飘散,就是不再看向床上的人。
“那天,咳咳……”西门瑾轻轻沙哑的喉咙,“你没事吧?”
“那天?”傲雪微微偏头,半晌才明白他说的是在山里遇到狼的那天,“没事。”为什么刚醒过来什么都不问却只关心她?傲雪的心上阵阵发疼,那叫做愧疚感的东西在她的心头作怪。
“那就好。”西门瑾似舒了口气,他叹了口气,又问道:“木姑娘,有些事,我想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不同于以往的冷据孤傲,他的眼和话语都柔得不像西门瑾的作风,傲雪情不自禁,轻点香颔,“你说吧。”
西门瑾微微抬手,想要触碰她,却又忍住,“我也有个妹妹,今年也是你这个年纪了。”
“妹妹?西门家当年,除了你,不是满门……都遇难了吗?”他的眼黑幽幽的,藏着的柔情却是沉痛的,这样的他,让她的心不禁软化下来,连话语仔细斟酌,不忍伤了他的心。
“其实,我并不是西门家的孩子……”
“你不是?”傲雪愕然。
西门瑾点点头,“但我的父母都是西门家的家人,我出生时,娘难产而死,爹郁郁不欢,几个月后也随娘而去了。当年西门家的当家人西门璞瑜老爷膝下无子,他可怜我无父无母,为我取名西门瑾,把我当成亲生儿子对待。我满十岁那年,西门夫人怀了身孕,爹和娘说,不管是男是女都为她取名叫瑶儿。”
“原来她是你的妹妹。”傲雪喃喃道,她还疑心,以为瑶儿是他的心上人。
“什么?”
“没有,你继续说。”
“爹娘说,若是一个男孩最好,可以和我作伴,若是个女孩,”西门瑾顿了顿,深深地看了傲雪一眼,“若是个女孩,就让她嫁我为妻。”
傲雪与他对视,却被他眼里的深情惶惑了,他和他的妹妹本没有血缘关系,那瑶儿还是他的心上人啊。
“娘亲快临盆的一个月,爹让娘和我住到了外公家待产,但没想到……”西门瑾又顿了顿,神色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白墙黑瓦的宅院面前,“我记得那天,是在秋天,娘的肚子越来越大,而我等着爹爹回来教我挑玉、刻玉,等着瑶儿的到来,无论男女我都会用尽我的一切宠溺她,保护她。我坐在门前,看到了一个人,他神情飘逸得不像一个坏人。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像一个傻瓜一样,告诉他我叫西门瑾。这五个字,却害了数十条性命。”
傲雪看着他沉痛的脸,他身上的孤冷忽然全部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懊悔和脆弱。傲雪缓缓向他伸出手,心为他的痛而痛,“他们都会原谅你的无心之失的,若那人立誓要杀你全家,怎么拦也拦不住的。”
西门瑾豁然抬头,这句话熟悉得让他想起了那个满脸沧桑却仍带着坚强微笑的老人。
“那,瑶儿她有没有……”傲雪不忍说下去,若与她同岁,那年也正是她出生之时啊。
“她被抱走了,我被他点了穴道站在门前,却听到了婴儿啼哭的声音,我再进去时,娘亲的肚腹已空,除了他,没有人残忍得让人骨肉分离。”
“你说的那个人是?”傲雪的声音微微地颤抖,一种不安的感觉包围着她。
“雪清。”西门瑾不想隐瞒她,他知道这个事实将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冲击,但他必须让她知道他们的仇人是谁。
“那,那个女孩,瑶儿,你见过她了吗?师父、师父是不是都告诉了你?”傲雪话语已有些语无伦次,她害怕触碰到那个事实,却又忍不住想要知道。
西门瑾看着傲雪,紧抿着唇,半晌,才缓缓开口:“我见过,瑶儿她,长得跟你很像,只是……她已经嫁为人妇,并且过得很幸福。”
“是、是吗?”傲雪垂下眼帘,分不清心里的那股感觉究竟是解脱还是……失落。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如果她不想知道,他也同样不忍看到她痛苦。
“我不知道。”傲雪摇摇头,她理不清心里的感觉,到底该相信谁?
西门瑾掀开被子,转过俯卧的身体就要从床上起来。
“你还不能起来!”傲雪连忙压住他,也许是太着急,也许是他****的上身太让她脸红,反正她不是故意的,只怪那双不受控制的手,自觉地选择了在他****的背上唯一有白色纱布包扎的伤口压上。
西门瑾闷哼一声,眉头微蹙,“我只是,想喝点水。”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水?对,我都忘了,我、我去。”她忽然变得手足无措,她讨厌这感觉……
“啊!”也许是起身太猛,她的头撞在了床柱上。
“木姑娘?”西门瑾的眉头更深了些。
“没事。”傲雪捂着头,身体背对着他,有些慌乱地走到桌前,但是茶壶里已倒不出一滴水。
“没、没水了,我、我去烧水。”傲雪忙不迭奔出房外。
西门瑾正不知所措,只见傲雪拎着空空的茶壶又跑回来了。但是,她好像忘了,这房间的门口还有一个叫门槛的东西,所以……唉,还好,只是绊了一下。
傲雪掩饰似的顺顺自己的头发,忍着右脚大拇指上的痛,把茶壶放下,很努力地保持泰然,“我、我先给你的伤口换药。”
“嗯。”西门瑾微微发笑,这样的木傲雪,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傲雪拿出药箱,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能装作很专心的模样,小心地拆下纱布,“伤口愈合得很好,很快就可以下床了。”
“我的身体并不没有那么娇贵。”语毕,西门瑾的神色忽然变了变,他好像闻到了一股很不寻常的味道:“木姑娘!”他忽然握着她那双忙碌的小手。
傲雪终于迫不得已地抬起头,他的手好大,好温暖……不,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味道?对呀,她手上的药味,还有他身上淡淡的好闻的麝香味,还有,咦,这个味道?
“啊!”傲雪再次尖叫,“我煮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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