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疾风骤雨的夜,荣立诚原本是想一直在车里坐下去的。
他虽天性高调,却没料到假扮暗夜骑士的感觉会让人上瘾。将那一双结实修长的腿交叠起来,他安静地倚着车窗,不知疲倦地抬眼向上看,全神贯注,直到楼上时有人影闪过的方格大窗里忽然暗了一盏灯。
他知道连松雨快要收工了,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象出那个手忙脚乱的画面。他曾站在傍晚的画室外,把手里提着的慰问品对她晃一晃,塑料袋的摩擦声,还有她疲倦的笑靥,至今历历在目。
“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开玩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哪能放心。”
“也不是一个人,之前修然打电话来,说练完跆拳道就过来接我一起走。”
“了不得。你家这位学生会长每天日理万机,居然还能腾出空照顾你。唉......可惜我没福气,这辈子是再也指望不上这样的弟弟了。”
荣立诚轻嗤一声,不曾想一语成谶,他岂止是没福气,他根本从一开始就败给了那斯文的四眼男。
“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可是老爷交代过......”
“你现在就选吧,到底是想跟着老爷,还是跟着我?”
司机无可奈何地回过头去。他的沉默让荣立诚很满意。话少的人才能在他身边活得好,因为他一旦犯了病,就是当仁不让的话痨。
腕表上显示的时间已是九点半,雨势依旧如初,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高高窗格里透出的光亮像是在指引着他回家的路,尽管那条路他很多年前就已经找不到了。
“少爷,您不下车吗?”
“......再等一会儿。我突然有点头晕。”
荣立诚把玩着手机,他当然很想现在就下车,犹如神兵从天而降,将连松雨堵在工作室门口,告诉她,他纯粹是好心来给她送伞的良人,绝对没有占她便宜的意图。送完伞,他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假装心如止水,礼貌大气,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她纠缠不休。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下定决心拉开车门的时候,两道锐利而晃眼的车灯渐渐朝大楼的后门靠近了。
同样是保时捷,那人对车型的选择是保守而稳重的。
如果要比对两位暗夜骑士的出身,对街的这位是高塔公主的弟弟,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本钱。而论起弟弟的职责,他早已超额完成,把所拥有的一切都奉献了出去。荣立诚想不出来,世上难道还有其他男人可以和此君争个高低吗?
连修然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平稳地将车停在路边。
雨刮不断地扫着挡风玻璃,他坐在寂静的车厢里,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那台深灰色保时捷。它陌生的车牌号,还有驾驶座里的司机,连修然统统不认得。但他的第六感很敏锐,他猜得到它属于谁。
荣立诚的身子稍稍偏移车窗,他敲敲司机的座椅。
“走吧。”
隔着滂沱大雨和水流如注的玻璃,连修然觉得自己大约是和荣立诚做过了某种精神沟通。多年同窗,都是老相识,却都没有想过要走出去叙一叙旧。
连修然掏出手帕捂在嘴上,深深吸着布纹上的浅香。那是她的香水,他今天早晨才喷上去的。只按了那么一下,他很快粉饰太平,佯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做这事,并非是罪。可是他已经偷偷做了那么多年,习惯成自然,再也改不掉那种脸红心跳的期待了。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他瞥了一眼上头的来点显示。
可怜事到如今,他依然会为这个名字而心动,真也是有苦说不出来的吧......
“你到了吗?”
“嗯,在后门等着你呢。”
“我在关灯了......对不起,明知你在公司忙了一天,还要烦你过来接。”
“怎么会。你能打电话来,我很高兴。”
他清冷的声线在车厢里响起,平静而舒缓,从那遥远钝重的雨声里淌过,最终化为了一道低喃。
同样是雨中送伞,雪中送炭的绅士之举,坐在车里闭目养神的荣立诚在号角吹响之前,就偃旗息鼓了。
他知道今晚只是个开始。
因为这场相亲失败所带来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他今天可以踩了姑娘的脚,那么明天呢。
只要他还姓荣,还保持单身的身份,配种的晚宴和饭局就永远不会消失。
果不其然,不过三日之后,家中死活不信邪的爹和娘,便开始了广泛撒网的猛烈攻势。从二十到二十八,从犹抱琵琶半遮面到在俱乐部里跳肚皮舞。想必那篇杂志专访给了她们很多灵感,在父母的鼓励和安排下,他忽然成了本城最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之一。
“妈,这女的不行,她根本不喜欢男人。”
“我的天!你怎么知道?”
“噢......我消息灵通,什么都知道......”
是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在椰林海岛三人行的时候,她对另一个妹子的热情投入,超出了少东家的想象。
荣立诚必须承认自己这些年在海外造下的烂摊子委实很可观,光是看精修过的照片他未必能认出来姑娘是哪家哪户的,然而只要有机会闻一闻味道,他就晓得是在哪一年的哪一间酒店里和她交流过人生。
在统共只得四间私人包厢的餐厅里,他滴酒未沾,两手抱着白瓷杯,像个老年人似的只喝热茶。今夜,和从前并无不同,他必须时刻醒着神,才不至于擦鎗走火,让这表里不一的小姑娘给生吞活剥。
“诚诚,你的嗓子越来越哑了。”
“嗯,很倒胃口吧?”
“当然没有,你知道我一直都喜欢你的声音。”
真叫一个后生可畏,撒谎的时候眼里居然还能含着可怜兮兮的泪光,仿佛是在提醒他,她是散发母姓光辉的旧情难忘之人,是怀有救赎之心的当代玛利亚。当初分手时那尴尬又血腥的场景丝毫不是问题,她不介意他对自己拳拳到禸的折磨。
嗅觉比视觉更灵敏的荣立诚,穿着服帖合身的法式衬衫,袖扣已经松开,十分男姓化的大手很自然地交握起来,满脸都是唠家常见表妹的悠闲。他和著名物流公司的千金面对面坐着,眼波流转之间,他看到她滑过来一张房卡。
荣立诚其实是很失望的。
如果她没有这么做,或许他还可以开车送她回家。毕竟新人年年有,老人意难忘。一周三次的相亲日程太过繁重,他纵有铁打的身体,也实在扛不住了。荣立诚并不介意和她夜游车河,他急需有人陪着,哪怕是站在桥边抽一支烟也是好的。
唉......当真可惜了他这一番心意。
“诚诚,十点整,你来不来?”
她穿着雪白的香奈儿套装,染成浅栗色的中发柔顺地垂在耳侧,轻声细语,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全然不似多年前在他位于曼哈顿上东区的寓所里,伏在他腿上一脸潮湿的凄惨可怜状。
荣立诚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他记得那个勾魂的角度,在持续不断的耳鸣声里,他揪住她后脑的头发,臂肌绷紧用力向下压,强迫几近昏厥的她再多做一些微小的努力。
那时,他对她说的是,他快要到了。
对,就是这样,真乖,嗯,你真是太乖了。
你爱我吗,诚诚。
爱,我爱你......小雨,我爱你。
有泪有血还有爱的回忆,和面前的姑娘重叠在一起。他是精神病,他是这样没用的精神病。她的名字是魔咒,是毒药,不分场合,不分时段,他只要把那两个字低声在嘴里过一遍,心肠就忽然软了下来。
荣立诚用修长的食指点住那张房卡,把它重新推回了她的手边,姑娘眼神一暗,她急切地在半途截住了他的手。
“我要求不高,只一晚就好......不,一个小时就好。”
荣立诚笑了,他那张略显阴沉的俊脸在室内暧昧的灯光下忽明忽暗,反手握住她,用很轻柔的力量捏着那双无骨纤手,一开口就是无情又简短的回绝。
“对不起,雪莉。我现在天天吃药,早已经没了从前的本事。”
“你......”
“走吧,时间不早了。假如你愿意,我送你到酒店门口也可以。”
“......你还是忘不掉那个姓连的女人吗?你瞧瞧她做出来的那些事!荣立诚,她心里根本没你,她就是个俵子!”
荣立诚松开手,很不以为意地笑出了整齐的白牙。
“嗯,你说的都对,眼睛倒挺毒的......可即便是走到天边去,她也是我一个人的俵子,懂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竟然成了荣立诚年内经历的最后一场相亲。第一梯队里的候选人抡番上场,他获得的有效点数为零。父母一气之下,把净拖后腿的杜维踹回了美国,叫嚣着让杜院长好好治一治儿子的反骨。
荣立诚去机场和名医暂别,安慰说会想办法把他再接回来。两人拥抱得紧密不可分,把佣人小周都看哭了。
如此诸事不利,一晃便到了十一月中旬。
这期间,城中倒是出了一桩意料之外的大喜事。那就是......邱家几乎变成烂尾工程的度假村终于正式开幕了。
这个项目由邱颂和主理,拖拖拉拉了好几年,工期漫长不说,他身边的伴儿也一茬接着一茬地换。也不知道是不是颜咏哲给邱家的御用大师塞了什么好处费,反正,在竣工仪式的酒会上,大师抓住邱家的长辈,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会有这个圆满结局,都是因为颜先生命盘威武的缘由。
邱颂和起初觉得这一定是个天大的误会,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简直是天意了。
众所周知,颜家家风凛冽,是专做葬仪社生意的。这些年下来,对外洗得白又亮,端的是荣誉民营企业家,对内则承接各种难以言说的脏活,如今已经和祁真领导的地区分会缔结了合作关系,形成了一条龙的定制服务。
“可是我们觉得颜先生的家族生意,太不祥了......”
“哎!此话差矣。您没听说过否极泰来,以毒攻毒吗?”
自然,有了大师的巧舌如簧,坏事一下子变成好事。邱家长辈郑重其事地把继承人叫到面前,泡了一壶上好的白毫银针,说是要跟他好好谈一谈未来的五年大计。
“来,今天跟我们交个底,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我喜欢颜咏哲。”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
“明白了,那我换种说法。颜咏哲是男的,我喜欢他。如果是女的,我一样喜欢她。”
邱颂和端起热气腾腾的骨瓷茶杯,两只眼睛弯得好似新月。
“那这样吧,你们也不要再拖了。放你两个星期假,你俩飞去加拿大,速速把结婚证领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颂和,以后留给你做梦的机会也不多了,是该有个人照顾你起居。我们觉得颜先生身体好,作风正派,是个过日子的男人。”
邱家就是这样开明,从心理准备到拍板定夺,雷厉风行,一点没让邱颂和为难。
于是,跟颜咏哲在加拿大喜结连理之后,邱家的未来之星亲自把度假村剪彩嘉宾的请柬送到了连修然的办公室。
董事长眼皮没抬,左手随意一指,让他把那设计精美的火漆信封放在桌角的方型瓷盘里。邱颂和绕着那层层渐变的浅蓝色艺术品转了半圈,啧啧称奇。
“哟,这盘子倒是新鲜别致,难不成还是个古董吗?”
“是她自己做的。我看形状正合适放信件,就问她讨来用了。”
“嗯!你这眼光没的说,找的女人真真儿是心灵手巧......”
这回,连修然终于抬头看他了。
“有话直说。”
“哈哈,我俩这默契,多少年了......”
“就给你五分钟,不管说得完说不完,程秘书都会进来请你的。”
在这种严肃道近乎粗鲁的招待下,邱颂和撑着办公桌轻轻一跳,穿了暗格纹正装的他,浓密的背头梳得一丝不苟,越发和颜咏哲的品味相似了。
为了不使董事长无端生厌,他用平生最快的语速把情报的起承转合抖了个底朝天。
连修然眉头紧蹙,双手抱詾靠在椅背上看着他,骨感有力的手指轻轻摩挲黑色钢笔的笔杆。他的目光比冰还冷,镜架悄然滑到鼻尖也没有去扶。从邱颂和所处的角度望过去,对方肢体语言里呼之欲出的S之气,简直要爆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