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玛缇亚斯站在酒店走廊里,他身正背直,在见到连松雨时并未露出任何大惊失色的慌乱。尽管他的脸没有多少血色,嘴里全是苦涩的药丸味道,心跳如擂,呼吸不够平稳,但他依然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了。
连松雨垂着脸,她只扫了一眼玛缇亚斯就把头低了下去。这个怯怯的动作让他苍白的皮肤染上一丝晕红,原来英雄救美是这样幸福的事,他单鎗匹马从狼窝里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幸运地得到了脆弱的,差点就被摧毁的美丽战利品。
无视荣立诚吃人的眼神,玛缇亚斯出手拉她到身边,给连松雨披上自己的衣服。
“玛缇,你不要太过分了。人你已经见过,现在可以还给我了吗?”
被人伏击的荣立诚将双臂绞在詾前,他不喜欢被人压制,但今晚他不得不忍住撕碎这男孩的冲动,和他做最后的理论。
这里不是你家,而是我家。空降的天兵打不过地头蛇,这是谁都知道的真理。他的警告或许在纽约掷地有声,在马德里却不那么管用。雷诺萨侯爵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为了在姑娘面前出头,甚至不怕惊动警镲。
“她既然不是您的所有物,那也谈不上归还了,对吧?”
玛缇亚斯浅浅地对荣立诚笑,他假惺惺的笑容和那说话不算数的促狭,让荣立诚攥紧了拳头。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是不是?”
“我没有这样以为。您这样的身材,甚至不需要真的出手,只要吓唬吓唬我,我就不济事了。”
玛缇亚斯把脖子上绕着的藏蓝色围巾取下,小心翼翼地用它围住连松雨的脸。这一系列动作,他做得异常自然,温柔地像在照顾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荣立诚绞紧的手臂肌肉几乎要爆开了,他的理智尚在,知道实心铁拳现在挥上去,是要出大乱子的。
“你既看得清现状,又何必要为难自己的身体呢!”
小少爷满意地看着打理完毕的战利品,扭头继续对荣立诚微笑。
“荣先生,我今天这条命完全可以撂在这里,没关系的。”
玛缇亚斯对他摊开双手,眼下有隐约可见的青色,他的表情兴味盎然,一丝惧意都没有。
“反正我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跟老天爷借了命,作弊作来的年份,交出去也没什么遗憾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回避荣立诚目光的连松雨,拢紧了她的肩膀。他很高兴她听不懂西语,否则,他这一袭石破天惊的浑话还不得让美人吓得花容失色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我知道呀。”
玛缇亚斯点点头,在不知实情的外人看来,他和荣立诚的交谈是和平的,友好的。他始终保持谦和的笑容,若即若离,没有辱没他从小受过的教育。
在这走廊里,玛缇亚斯自觉是从天而降的王子,成功营救了被困在敌营的公主。
母亲曾经给他读过的一千零一夜,在今晚变成现实。他没有高头黑骏和一队的带刀仆从,但他有可以护她周全的家族头衔和那台扎实稳重的坐骑。
把连松雨送进黑色玛莎拉蒂的后座,他站在车门外抬头向上看,有劲使不出的荣立诚倚在窗边,黑沉的表情并不清楚,他姿势僵硬,单手扶着窗框俯视那相当不友好的挑衅,两人隔空对望了几秒,男孩冷冷地敛下眼睫,干脆地闪身坐进车里。
这样的扬长而去,是他人生中绝对的耻辱。
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人家都放出大话来,不惜以命相搏也要带她走,他能有什么办法?荣立诚原先以为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阴险,却不料,这初出茅庐的男孩直接祭出了四十米长的屠龙刀,要和他玩欧洲骑士那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对决。
荣立诚认为自己尽力了,当他意识到不能说服玛缇亚斯的时候,他将矛头对准了连松雨。
可惜,效果却出奇的糟糕。她虽然搞不明白两个男人在交换着什么外交辞令,却也不是傻子,哪方阵营稍微占了上风,几乎是一目了然的事。
“连松雨,你给我滚过来!”
荣立诚绕过玛缇亚斯,他凶狠的眼刀射向连松雨,她睁大眼睛看他,一眨都不眨,那一刻,他看到她麻木的神色。
“我警告你,现在还来得及!你不跟他走,那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否则,你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今晚我走不走有区别吗?反正落在你手里,我就只有一个死字。”
“不要再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你明明知道我......”
他忽然语结,有些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了。荣立诚愣愣地盯着她,然而她只是别开眼,不再看他。
“连松雨,不要跟他走!你动一动脑子,别偪我去做我不愿意的事!”
“我有什么本事可以偪你呢?事实上,你就算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连松雨!”
“立诚。”
意料之外的,他苦苦相求而不得的那声小名,在此刻响起了。它们的发音和从前一样,低婉柔和得让他心跳加速。
“立诚,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凝滞的空气仿佛突然再次流通,荣立诚像个傻子一样,恍惚有了一种被原谅的错觉。难道是他凶巴巴的喝令起作用了吗,她愿意留下来了是不是?
然而,她接下来说的话却把他直接打入了无底深渊,这女人真是个语言大师,先把他捧上云端,再一脚将他踹到凡间去纳凉。
“请你放过我吧。我觉得你只有不再见我,病才会好得快。”
她黯然地对他苦笑,那笑容在荣立诚看来是完全的系统错误,是不该存在于现世的混帐玩意。
他一声不吭地盯着她,肩膀忽然就垮了下来。
荣立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愤怒,在这瞬间又死灰复燃,她不仅在求他放手,她还在揭他无法治愈的伤疤。
所以他始终在做无用功,她不稀罕他做出的让步,也不理解他为什么死活不肯放手。
荣立诚的脚步向前进了一步,这个进攻的姿势让敌方阵营迅速做出了反应。
玛缇亚斯没有后退,相反,他也同时向前走,和荣立诚的鞋尖几乎撞上了。电光火石之间,他用那马德里口音的标准西语,在荣立诚面前抛出了炸弹。
“到此为止,她今晚只能跟我走。”
“玛缇,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帮什么人!你后面站着的是个不知廉耻的裱子,她最拿手的事情就是靠那张脸行骗!”
“这么说,您把她弄成这副样子,还是在替天行道了?”
荣立诚咬牙切齿。
“你不要以为救了她,她就会爱上你了!”
“喔,我和她不过见过寥寥数面,现在说爱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不要说这种屁话,玛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相信我,你再不收手,一定会被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如果您非要这样比喻,那我倒有个理论可以说给您听......”
玛缇亚斯轻挑着眉,凑过去对荣立诚低声道。
“其实世人总有一死。对我来说,与其被这颗心脏弄死,还不如被她吃掉来得痛快。荣先生,您说对不对?”
这句话,音调不高不低,落在荣立诚耳里,却像摩西劈开红海的神迹再现,直接割断了他和她之间的联系。
荣立诚铁青着脸,他看到连松雨露出释然的表情,她应该是听不懂的,可是,她却什么都懂。泪痕干涸的小脸上,闪过一瞬即逝的轻松,她知道今晚的闹剧彻底结束了,她安全了。
荣立诚的阅读理解能力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他原以为自己是个不在乎细节的人。可是她躲在玛缇亚斯背后一言不发的样子,让他哑到不可再发声的喉咙开始发痛,那锐利的痛感来得极其迅猛,几乎要让他落下泪来。
趁着自己心还没软,荣立诚决意言出必行,给人家和和美美的夫妻生活下一点猛料。他亲手挑出最直观的照片,再把它们送给最不堪一击的男人。
荣立诚相信,如果是真爱,那么一定经得起考验,熬得过灾祸。
人生漫漫长路里,假如连这点刺激都受不了,又如何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
想必那个斯文冷静的家伙在收到照片后,会凶相毕露,把最亲最爱的姐姐折磨到生不如死。
荣立诚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他私心想着,或许,在被彻底伤透心之后,连修然会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执拗如他,必定会放弃朝三暮四的放荡爱人,翻过这一页,开始没有她的新生活。
荣立诚是这样有信心,信件发出去的时候,他几乎要为连松雨鞠一把伤心泪了。
既是他得不到的东西,那么毁掉也罢。凡事不破不立,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连修然这样傲气的男人,绝不是那缩头缩尾的龟公。
自尊和爱情之间,他一定会选择自尊。
他一定会。
月光倾泻,墙上的时钟指向九点半,没开灯的房间里,一地碎玻璃和深浅不一的水渍,沾湿的杂志和文稿层叠地贴在木地板上,泛着不洁的光泽。
这仿佛刚被洗劫过的场景,不是在他辗转反复的噩梦里,而是真实的存在。
半只残破的马克杯在玻璃茶几上微微转动,幽幽地发出嗡嗡的声响。余震未平,它还没找到自己最终的平衡点。
连修然光着脚站在客厅中央,他茫然地睁大眼睛,试图用意念让那只马克杯静止下来。他盯着它,已经足有一分钟有余,它摇摆如故,和这屋子的主人一样固执,完全的不可救药。
他无意识地咬着手指,食指中指再到无名指,沦番在他的唇齿之间过了一遍。然而修剪齐整的指尖根本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让他咬,这么一顿瞎折腾之后,连修然尝到了满嘴的铁锈味。
它渐渐在口腔里扩散开来,一发不可收拾,沿着他白皙的皮肤向下滚落,一道纤细的暗红色血痕涌过他的指缝,凄艳得很。
他的反应异常地慢,差不多是痛到低吟时,才发现这常年细心照料的皓齿能发挥多少潜能,如果他再多咬一会儿,大概就能尝到血肉了。
今天原是个充满期待的好日子,宜嫁娶宜出行,天气晴朗,连修然甚至还在办公室里看到了紫粉色的晚霞。
当时,他以为那是天公作美的吉兆,是小别胜新婚的序曲。
翻着日历一天天数,明天她终于要回家了。
这些天,几乎每晚唐嘉辉都会来家里吃晚饭,他这样尽心地忙里忙外,无非是想给她准备一桌别致的接风宴。
可是这样的美好却没有坚持到最后,物极必反,越是明亮,阴影便越浓重。
一堆常规信件里,唯有那只牛皮信封结实而厚沉,打印字体,看不出笔迹,找不到任何不祥的迹象。
连修然洗过了澡,偷偷拿了连松雨常用的夜香水在手腕上喷了一下,凑到鼻尖深呼吸,心里暖暖的。
这一晚,幸福的男主人没有任何防备,倚着落地窗,闻着妻子的味道,耐心地用拆信刀滑开了牛皮信封的封口。
然而只是那一刀之后,一沓沉甸甸的照片立刻从里面落了出来,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他弯下腰去捡,视线对上照片的瞬间,连修然倒以为是自己的眼花了。
可能是晚饭吃的外食不够新鲜,亦或者是刚才冲澡的时间太长,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迅速从胃里蹿腾上来,他的脸突然间变得惨白,几乎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光洁的相纸上,印着不能再熟悉的笑靥和蜿蜒卷曲的黑发,美到让他心痛的佳人红唇微肿,杏眼迷离。连修然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上面的人是在微笑,是在另一个男人怀里缱绻。
他们的缠绵和拥吻比上中下三册发售的艺术画片更具有观赏价值,起承转合的暧昧场景气氛极佳,光影缤纷,是无懈可击的上品。
连修然的手指轻轻擦过照片上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丁隽业说的对,荣立诚的确没有以前好看了,他破了相,体型比从前更壮。
而他的吻,如细雨润物一般落在她的唇上,带着无限的温柔和爱怜,好像他们从来都不曾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