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风被那几个黑衣人领着,走向了小巷深处一所老旧的院落之中。只是尚未等陆风开口,那几个人便齐刷刷地转身离去,把陆风单独留在了这院落里面。
这时候,从院落深处的小屋中传来了一声:“陆风,进来吧。”
陆风苦笑着摇了摇头,便也遵从了这声吩咐,推门进入了那有些昏暗的小屋里。小屋里的人身着华服,姿态挺拔,面容之中还透着些许威严——正是大靖太子。
陆风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见陆风表情并无疑色,也点了点头,说道:“此处只有我们两人,就不必拘礼了。陆风,想必你有许多想问本宫的,直说无妨。”
陆风便也不再客气,直接问道:“草民落第一事,太子殿下可是早就尽在掌握了?”
太子点点头,道:“凭你的才学,高中三甲自然本不是难事。你猜得不错,是本宫做了手脚,不让你入朝为官。”
陆风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继续道:“草民自认并无触怒殿下,殿下今日此举,倒实在教草民疑惑,敢请殿下赐教。”
太子笑着道:“你别误会。本宫这次这么做,自是有我自己的打算。”
他接着道:“你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与你谈了些什么?”
陆风略作停顿,道:“自是记得。”
太子于是不再看向陆风,而是转过背去,似是有些感慨言道:“当时你的那些话,倒当真是没有说错。父皇志在天下,如何能看得下我们几个兄弟之间的小打小闹。想来,倒是我有些着急了,这一点,也与你当日所言分毫不差。”
小陆少爷考虑了一下,道:“殿下,请恕草民斗胆一问,莫非是皇上对殿下有了什么调动?”
太子听见,便转回身来,脸上竟是有些落寞之色,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这次恩科结束之后,我便要去中书门下兼任同平章事了。父皇的意思我清楚,只是——”
他略作停顿,又道:“罢了。今天找你来,也并不是找你说这些的。本宫先问你,你在京中这么久了,可听说了不少故事?”
陆风明了,直接回道:“殿下是说,殿下令金钟铁院截杀草民一事?”
太子点了点头道:“不错。若我说,这件事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你信是不信?”
陆风淡然道:“草民相信。”
太子有些奇道:“你倒是回得挺快,难道不怕是本宫骗你?”
陆风摇头笑道:“若真是如此,太子殿下何必特意来找区区草民解释,岂非多此一举?就算殿下明言,就是铁了心想杀草民,我也没有任何办法不是?”
太子也笑了,道:“能如此轻易相信我说的话的,你倒是头一个。”
他说完之后,便停顿了好一会儿不再言语。陆风倒也不急,便静静站着等待太子重新开口。
半晌,太子瞥了陆风一眼,道:“你倒是心性真稳,怕是已经不虚皇室了。”
陆风笑道:“殿下言重,这是要折煞草民了。”
太子叹了口气,道:“本宫这次来,主要是有一件事要重新问你的。你究竟,肯不肯站到本宫这一边帮我?”
陆风早知道太子会有此一问,气定神闲回道:“殿下,上次草民也说了,皇上如今正是壮年,定是踌躇满志之时。况且眼下时局不稳,正应当是举国上下齐心协力之时,殿下又何必自寻烦恼。恕草民直言——”
太子却是摆摆手,打断道:“你先别急着说话。本宫现在再告诉你一件事,或许你会转变心意。”
他接着道:“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做徐中舟的人?”
陆风不解,道:“从没听说过。这人是?”
太子笑了笑,道:“他是三弟那边的一个校尉,是个四等境界的高手,擅长使刀。我这么说你可有印象?”
陆风立刻想起了那个前来刺杀自己的黑衣刀客,喃喃道:“莫非就是那个人……?”
太子看着陆风,微微颔首,又道:“恐怕在我那三弟看来,你早就已经是我这一边的人了,不然他断不会如此做法。而至于金钟铁院,若本宫没有猜错,怕也是他暗中偷偷假传了本宫的口谕吧。眼下如此局势对你来说,不觉得现在反而跟着我才是最安全的?”
陆风略作思索,之后道:“殿下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情的?”
太子却是笑道:“这重要吗?你别忘了,本宫掌管东宫,眼线自是早就布了不少。我那三弟想要做什么小动作,本宫又岂能不知?”
太子一顿,又换了个话头道:“恩科结束以后,三弟就会去枢密院兼任同知枢。你也知道,枢密院向来掌管天下兵权,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倒也不怕他危害到你的亲近之人不成?”
他又道:“据我所知,你和林尚书的千金走得也挺近吧?”
小陆少爷暗自道:太子此言倒是说得很有水平,只是却不知道这是关心,还是威胁?只是他脸上不动声色,并没有接话。
太子又道:“想必你也听说了,三弟还接手了云家那云字银号。眼下他的实力如日中天,自是到了要铲除异己的时候了。他上次欲杀你却不成,自是不会就此放弃,想来只是他之前还有那银号的事情要忙,就暂时将你放在了一旁。本宫倒也不是危言耸听,只问你一句,若他现在又对你起了心思,你又打算如何独自抵挡,难道真是一点也不担心?”
陆风闻言,却只是淡淡笑道:“再怎么说,我都是过了解试,参加过省试的天子门生,却不太担心这个。”
太子却是笑道:“本来你倒是真的可以自称天子门生,只是眼下你并未高中,这个称呼嘛,还有些言之过早。”
陆风却是不太肯让步,道:“这次虽是没能高中,但草民也不会就此放弃。只要坚持不懈,相信总有一天会高中。”
太子见陆风针锋相对,却也没有动气,只是叹气道:“你倒是挺倔。”
陆风一时之间也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幼稚了,心下一松,便也跟着叹了口气,又道:“殿下,所谓明人不说暗话,这兜兜转转讲了许久,却不知道殿下究竟是要草民如何?”
“好一个明人不说暗话。”太子笑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接着说道:“明年春闱之前,朝廷会举办武举。”
陆风见太子突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却是有些奇怪,道:“殿下的意思是?”
太子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本宫觉得,你身为郑大将军的首徒,不觉得应该由武举入仕吗?”
他又道:“不然,你以为本宫为什么要让郑将军收你做徒弟?”
陆风顿时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这样就都串起来了。原来太子刻意安排我入师父门下,竟是做了如此这般长久的打算,怪不得这次恩科他竟会特意让我落第。那这么说来,难道连师父也是有意帮助太子不成?
这一点小陆少爷暂时想不通透,便先放下了,转而问道:“殿下此举,可是为了制衡三皇子?”
太子点了点头,道:“你脑子倒是转得不慢。本宫让你入郑将军门下,本也只是想先安置一个保险。若当日我们初次见面之时你已经投入了本宫门下,事情早就进展不少了,眼下却反而绕了个大圈子。”
他又道:“眼下看来,本宫这一步,倒是做得对极了。你可知道,本宫为何会迎娶兵部尚书的堂妹?”
小陆少爷自是明白,太子此举便是为了亲近武将一派,不过他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见陆风点头,太子便又说道:“这些原本其实都是本宫母后的意思。只是当时她和本宫都没想到父皇的心思,眼下却反而有些弄巧成拙了。”
他又道:“现在父皇要我去中书门下,却反而让三弟去了枢密院,自然也是因为这一点。我这个父亲,看来是想让我在学会掌兵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啊。”
听到此处,陆风总算是听明白了一些,他低下了头,仔细思量了好一阵子。过了一会儿,他才又抬起了头,缓缓轻声问道:“殿下,恕草民斗胆问一句,殿下是铁了心要与三皇子相争不成?”
太子面色不变,只是淡淡道:“我们俩毕竟是兄弟,可以的话本宫也不愿与他争斗。只是我那三弟害我白白吃下了私用金钟铁院的这条冤枉罪名,也总不能就这么算了。更何况,即使是本宫愿意息事宁人,我那三弟却会如何动作,想必你也猜得出来。”
陆风此时终于知道,他面前的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了。
若是太子所言全部属实,那他先是无端被诬陷动用了金钟铁院截杀自己,还受了靖帝的惩罚;眼下,又被靖帝调去了远离兵权的文官一派,显然是对他有些想法。
想来,这位太子殿下若是不再做些什么,怕是真的就会离那兵权越来越远,甚至可能到了关键的时候连自保都做不到了。
想到此处,陆风才又缓缓确认道:“龙子相争,从来就不是好事情。两位既然是兄弟,就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太子摇了摇头,道:“本来当然不至于如此。只怪我那三弟实在不讲情面,他背后做的那些事情,当真让人难以忍受。想来,是本宫稳坐东宫这许多年,让他也是有些着急了吧。对他来说,这次他所做出的这些动作,恐怕也是他最后的一搏了,那既然是最后一搏,必然是来势汹汹,凶险程度也自是可想而知。”
他接着看向陆风,眼中似乎露出一丝诚恳,道:“陆风,我不说要你帮我守住这东宫之位,只想让你帮我抵挡我那三弟的攻势而已,我对你的器重你可明白?”
陆风苦笑了一下,倒也看出了太子的无奈。他先转了个话头,问道:“草民倒是有一点一直很疑惑。太子殿下一直都在京中,而草民则是久居苏州城,太子又为何会对草民如此看重?”
太子笑道:“若我说就因为你的那首诗,你信吗?”
陆风不语,心中却是震动不小。那首诗,原本是陆风上一世中的一位诗人陆游所作,而他只是抄了过来,无非只是想过过那当诗人的干瘾,却没想到,竟会就此惊动了京中的权贵,连太子都看上了自己。
他仔细思索,考虑良久,前前后后竟是思考了一炷香之久。半晌以后,陆风终于是抬起了头,开口道:“好,既然这样,草民便应下了。”
太子一听,立刻高兴道:“真的?”如此这么一看,倒让陆风觉得,其实眼前这个瞬间便喜笑颜开的东宫太子,也不过才是年方三十出头的一个普通人而已。
陆风苦笑道:“只是殿下让我这次恩科名落孙山,倒是让我有些难堪。我几个朋友在上次科举里可都高中了,却不知道我要被他们说成什么样子。”
太子面露歉意,道:“我也知道这事情做得不够光采。”
陆风摇摇头,道:“殿下倒也不用这么介意,草民只是说说,抒发一下不满罢了。”
太子见陆风说话已经相当随意,也知道他终于是放下了戒备,有些欣喜。他道:“不过陆风你放心,等明年的武举,我自然有方法让你——”
“别。”陆风却是打断道:“殿下既然相信陆某,我便不会叫殿下失望。你大可放心让我自己凭本事考那武举。若是陆某不能高中,便也说明我只有这些能耐,也说明我其实根本帮不上殿下什么忙。到那个时候,草民自然打道回府,就不劳殿下挂心了。”
太子有些错愕,喃喃道:“你的意思,是不需要我帮忙打点,凭你自己的真材实料去考那武举?”
“那是自然。”陆风此时倒是已经全部想通了,抬头挺胸道:“我毕竟也是入了师父门下,怎么着也是堂堂镇国大将军的首徒,若我连个武举都不能靠自己考中,那还混个毛线。”
太子有些愣愣地看着陆风,半晌却笑出了声。陆风也知道自己说话有些没大没小了,抽搐了一下嘴角,悻悻然道:“殿下恕罪,我平时说话经常有些不过脑子,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
“无妨。”太子勉强止住了笑,道:“你这个人倒着实有趣,本宫准你没大没小便是。”
他又接着补充了一句:“自然,是没有旁人的时候。”
陆风也笑了,点头作势道:“草民谨记。”
从这一刻开始,陆风与太子也总算是放下了各自的城府,以真实心性相交了。太子其实本就不是喜好争斗的人,只是身在皇族,有些事情实在由不得他。
他深知帝王之道,其实非狠辣手段不能成事,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的性子,倒是经常自相矛盾。
但不管怎么说,他在东宫面壁的时候已经想清楚了,既然要保住这个太子之位,就一定要让别的兄弟都心悦诚服,不然,他这个东宫的位子是别想坐得安稳的。
太子与陆风又交待了几句,见天色已晚,便要回宫了。两个人从那不起眼的小院落里出来以后,便一前一后,悄悄然分别开来,回到了各自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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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风回到郑府,便独自径直回了他的卧房。朱惜自然也已经听说了小陆少爷落第的事情,全当他是心情不好,倒也不敢多嘴再说什么,反而给了陆风清净,让他可以好好思索。
陆风坐在案前,心道:本不想在两个皇子之间趟那浑水,可当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眼下,倒也算是有了个明确的目标。
武举在靖国向来重要,毕竟是挑选武将的重要考试。更何况,眼下郑鸿命将军又不在朝中,靖国的武力其实是有些空虚的。而这个时候如果陆风可以成为武将,倒是也真可以为朝廷出一份力气。
打定了主意,陆风却反而馋虫入腹,感到有些饿了。于是他偷偷溜出房门,去厨房找些吃食。而在厨房,他碰巧遇到了也是来偷东西吃的朱惜,还故意使坏把她吓得哇哇大叫一事,便是后话了。
如此,陆风虽未能以恩科入仕,却也找到了新的方向。对现在的他来说,必须赶在明年武举开始之前,尽快前往那清河镇寻找高人,彻底祛除掉他身上清冷散人留下的那股剑气恶息,便成了眼下最最重要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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