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江染玉的笑,江暮玦更觉凄冷。
他不知道,此刻的江染玉,身在世间,犹在九幽。
死志已决,阴阳无别。
江暮玦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江染玉似乎没有了再多说什么的兴致,幽幽然坐回了椅子上。
江暮玦抿着唇,轻声道:“二姐,我这便走了,保重。”
江染玉看了一眼江暮玦,目光中无限寂寥,直让人觉得此生无望。
她点点头,然后收回了目光。
江暮玦但觉心中郁结,却无处宣泄。
他摇摇头,终是下了楼。
只是。
江暮玦没有想到。
这次相见。
竟然就是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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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没有想到,那次相见,竟然就是最后一面。”江暮玦已经不再坐着,而是站起了身,负于身后手握紧成拳。
“最后一面?”在其旁边,仍旧坐着的江忆染抬起了垂落的头,有些颓然地问道。
江暮玦微闭双眼,沉重地点了点头:“大约就是在数日以后,你娘以匕首自刺心脉,坠湖而亡。当日,有异象生,鲜血染红了整个湖面,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彼岸花,九日不散。自那之后,父皇将原本与白鸟湖同处天缈园的灵玥楼往东北而移藏于宫城一角。”
江忆染稍稍怔了一下,旋而嘴角却是浮出笑来,只不过是惨痛的笑、讽刺的笑:“这是在骗自己么?”
江暮玦睁开眼睛,垂下头,轻声道:“大概吧。”
“那孩子呢。”江忆染也垂下了头,黯然而问。
江暮玦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终是吁然开口道:“你娘自然生下了孩子,甚至瞒过了所有人。只有她的贴身婢女慕澜歌知道。也不知用什么方法,她把孩子送出了皇宫、送离了金陵、送到了雁城。这些,同样只有她的贴身婢女慕澜歌知道。然而,慕澜歌已经死了,她是在你娘死后第九日死的,就是在白鸟湖畔自刎而亡。当时,据说,有白色的蝴蝶从她尸首上飘出,落在了湖心的一朵彼岸花上,轻轻振翅。数息之后,蝴蝶与彼岸花便尽数消散。我们能猜到,大概便是慕澜歌帮你娘把孩子送到了雁城。”
江忆染的神情又一次模糊了。
因为太多的心绪涌上来。
不堪言说。
他有些感到麻木。
不知所措。
江暮玦伸出手,摊开掌心,月华在其间扑朔不定:“至于后来,后来的故事你大概也能猜到些了。我领军伐燕,只剩下一隅之地的燕,反抗异常激烈,让得这场灭国之战足足又延续了接近半年。而在伐燕的最后一役里,我在雁城的念玉殿中见到了你爹,也看到了他怀中的襁褓。这才知道,原来孩子被送到了雁城。当时,在场的只有我、你爹还有百里筠。我想劝他降,尽管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但我还是抱着希望,因为我希望孩子能有一个父亲。”
说到这,江暮玦顿了顿。
他重新握住了手掌,似乎想要握住月华,却终究只是荡开一圈光澜。
他自嘲一笑:“他终是拒绝了。但他还是有一个愿望。那个愿望便是希望我能收养那个孩子。我答应了。我怎么能不答应。我和他是好兄弟,而孩子更是我亲姐姐的骨血。孩子有什么错呢?”
江忆染缓缓抬起头,有些懵懵然地望着江暮玦。
江暮玦却是声音颤抖着继续说道:“为了瞒过天下人耳目,我们让百里筠先将孩子带走了。他走向火海,葬身其中。我却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应对这世间的凉薄。大约又过了两个月,我受封燕王,百里筠也带着孩子回来了。但百里筠也受了重伤,不复地仙境界,不得不在暮云府养伤。而那个孩子,就成了燕世子,一直到了现在。”
说完,他再次闭上了眼,神情间却有一抹解脱。
秘密,藏久了,就会变成枷锁。
无论是他,还是洛南思、穆盈盈、百里筠,怀揣这个秘密都太久太久了。
有时候,真的也挺累的。
江忆染依旧怔怔的仰着头,说不出一句话。
夜的寂静,在这一刻显现出来。
许久之后,江暮玦才重新睁开眼,慨然一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晃二十多年了,光阴真是快得吓人。”
江忆染低下头,望着千漪湖静谧无澜的水波,心却一下子平静下来。
有时候,人的情绪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
忽起忽落,忽好忽坏。
难怪总说,人心无常。
他自嘲似的摇了摇头,缓缓站起了身。
很意外的。
让江暮玦感到意外,甚至让他自己感到意外。
他的脸上突然浮现起微笑,轻轻说道:“谢谢。”
江暮玦看向他,有些愕然,有些无措,有些惆怅。
这一声谢谢,多么像在告别。
江忆染大概都没想到自己的心中在这数个刹那会感到这样的解脱。
大概,那些执念在他心中深结的程度已经在潜移默化间超越了他的想象。
人生,或许就是在执着与解执之间而去。
既然前尘如川,那也好,且念将行。
江暮玦也是在片刻的无言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眉眼微垂,心中却有一缕缕的暖意衍出,轻声道:“这一声谢谢,也是我该说的。”
人啊,在这世间,都不是孤立的个体。
总是要互相成就、互相守护才能圆满。
江忆染洒然。
他的眼中,有晶莹,亦有光:
“其实,我该说谢谢的人太多了。我的存在,到底是有多少人在背后成就呢?到底凝聚了多少人的心愿呢?”
江暮玦轻轻看了一眼江忆染。
他眉眼微弯,透出深深欣慰:“看到你现在这样,那些人大概都会觉得欣慰。”
人之一生,或许也是由很多心愿凝成了。
奔忙此生,不就是为了更多地完成心愿么?
“所以,我不能负了他们的心愿。”江忆染低下头,眸中有决然、有坚定、有深情。
“看来,你已经决定好了。”江暮玦的眸中浮起一抹复杂。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江忆染攥紧了拳。
前路,不问归途,归途自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