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如风,一去千里。
江忆染很快入了赣州地界。
这里,是九江王江延棣的地界。
江延棣按辈分算,算是江忆染的表叔,是大楚诸王中风评最差的一位。
贪色好利,一直是他的标签。
尽管其封地靠近皇都金陵,但事实上所掌握的权力最小,而且也时刻处于金陵的监视下。
但,稍有些见识的人,就会明白,其人不过是在藏拙而已。
毕竟,身在帝王家,如何能不谨慎,更何况江延棣的上一辈所牵扯到的恩怨甚至可以说是大楚的禁忌。
如若不用些手段来掩饰,别说封王,怕是脑袋都难保。
过去的岁月,江延棣看起来确实是毫无作为,政事尽皆交付身边人,自己则常年流连于风月地,夜出昼伏,时序颠倒。
可事实上呢?
他,也有追求。
他,也有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梦想。
他,也有时刻谨守的甚至于无人理解的信条。
大楚诸王中,恐怕,他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人。
可惜,能认识到这点的人不算多。
江暮玦算一个。
现在已然踏入赣州界内的江忆染也算一个。
所以,当他看到前方似乎早早横泊其间的一叶竹舟时,他并没有太过惊讶。
竹舟之上,只有两个人。
一个身着黑衣,形态清癯,脸色苍白,端坐于舟上,手握一个钓竿,眉眼微垂,昏昏欲睡的样子,正是九江王江延棣。
至于另一个,是灰衣灰发的老者,负手立于其身后,明明身形瘦小,却给人渊渟岳峙之感,云江上波浪不小,完全能够掀翻竹舟,却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岿然不同。
江忆染自然也止住了小舟,眉眼淡淡,抱拳一礼:“小子见过王叔。”
江延棣嘴角轻扯,直接将手中的钓竿抛入水中,缓缓站起身:“你似乎一点也不奇怪我出现在这里?”
江忆染轻轻一笑:“就算我真的感到很奇怪,大概也会装得波澜不惊。有些东西,真想要藏的话,还是很容易藏的。”
江延棣双眉微挑,嘴角轻勾:“你很特别,我很欣赏。”
江忆染摇摇头:“可惜,我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我也无意找一个同路人。”江延棣呵呵直笑,笑得阴鸷,“我的路,本就只能由我一个人来走。”
“哦?那王叔的意思是?”江忆染眉眼轻垂,依旧云淡风轻。
“我想来看看,将来的对手到底是怎样的,会不会令我失望。”江延棣舔了舔嘴唇,露出狂热的光芒。
“所以,王叔觉得,我,是否让王叔你失望了呢?”江忆染摸了摸下巴。
“没有。”江延棣很快地敛去了眸中的狂热,音调重新变得沉冷,“相反,我很中意你,或者说,我很喜欢你做事的方式,包括你做的事。遗憾的是,我自己已经走在了另一条路上。不过也好,这样才有做对手的快感。”
江忆染眉眼间终于是浮现出了几缕凝重。
自己这位王叔的心思,自己竟然也有些猜不透了。
江延棣则是继续幽幽说道:“只是,毕竟是将来做对手,眼下的机会自然要好好把握。你的人情债,一定很有用处。”
这回,反倒是江忆染笑了:“王叔的意思,这次,我会欠给你一个人情?”
“不止是我,还会有很多人。”江延棣发出一声低沉的诡笑,“希望最后,你能活着回来,这样,人情才有用处。”
话音落下,一道灰黑色的风卷过,江延棣和那灰衣老者的身影便是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方竹舟随波而过。
江忆染微微闭上眼,轻呼一口气,心中却是有些难言的情绪。
有时候,真的会觉得很累。
人心太复杂。
恐怕只有到了李墨那般天地任逍遥的境界,才能真正快意吧。
江忆染摇摇头,苦笑一声,继续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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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流逝,有时候会很奇妙。
你不愿它慢,可感觉起来偏偏沉沉而动。你不愿它快,可感觉起来偏偏又飞逝如斯。
就像东行的江忆染,明明从赣州到金陵是不长的距离,可他却觉得恍惚如隔世。
他想起了江湛漓。
当年,江湛漓也曾东行千里,只为一个交代。
现在,自己似乎有些能够体会当时江湛漓的那种感受了。
只是,在入城之前遇到的一个人,还是让江忆染惊讶不已。
那是一个他本以为永远不会再遇到的人。
那是一个从某种程度上说改变了他人生的人。
那时,已是黄昏,金陵东面的某处茶摊中,江忆染看到了洵河畔遇到过的灰衣老者。
只不过,此番他并没有和蓑衣老者一起。
在看到灰衣老者的那一刻,江忆染几乎立刻便怔住了。
毕竟,自己的晓字卷天书就是他和那蓑衣老者留下,如果没有那卷天书,自己恐怕还无法拥有如今这般成就。
灰衣老者很显然就在等江忆染。
他有些不满江忆染呆怔怔的样子,摆着手笑骂道:“臭小子,像个呆头鹅似的杵那做什么?”
江忆染反应过来,走过去在他身侧拱手一礼:“前辈。”
然后,江忆染才有些惴惴地坐下,神情复杂。
灰衣老者啜了一口茶,轻轻瞥了一眼江忆染,淡淡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永远也遇不到我了?”
江忆染苦笑着点点头。
灰衣老者轻哼一声,得意道:“你这副始料未及的感觉让人看了真爽。像你们这种聪明人,就该如此戏弄才有意思。”
江忆染干笑几声,不知说些什么。
灰衣老者却是端正了神色:“入了这座城,便回不了头了。你,想好了么?”
江忆染沉默。
一方面,是因为没有料到灰衣老者话锋突转。
一方面,却是因为他问的问题。
片刻之后,他洒然而笑:“如果没有想好的话,估计我甚至不会踏出燕王府。”
灰衣老者扶额:“欸,你们这些人,什么都好,就爱弄幺蛾子。”
“我们这些人?”江忆染有些奇怪。
灰衣老者却是摇摇头,悠悠说道:“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生死。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