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蜀王府,玄望厅。
厅首的紫檀木椅上,江晨瑜披着华贵锦衣,慵懒地坐着。
他的左手支着头,右手把玩着一柄指尖刃。
有一道黑影从厅外飘入,悄无声息的,在江晨瑜面前数丈处落定。
这是一道笼在黑袍中的身影,瘦瘦高高,看不清面容。
黑袍身影堪堪出现,江晨瑜便是敛去了慵懒的神情,收起指尖刃,起身一礼:“老师,许久未见了。”
黑袍之下传来喑哑的声音,时远时近,难辨其调:“殿下别来无恙。”
江晨瑜正色道:“大事将近,总要老师在身侧方才安心些。打扰老师修行,还望老师勿怪。”
“殿下言重了。于公于私,老朽都该鞠躬尽瘁,助殿下登九五之位。”
江晨瑜微微一笑,笑意间带着一丝傲然,“老师放心,本王若临大宝,老师便为国师。”
“老朽唯尽此残躯而已。”黑袍之下继续有声音传出。
江晨瑜点点头,感慨道:“老师北上时应该也听说了秦国的变故,此正大楚之机缘,亦为本王之机缘。父皇已密授我为征西大将军,领青、党、庸及东荆四州兵马,西攻襄阳。是以本王不日便将往荆襄一带领兵。不过,在此之前,本王还想要见一个人。若得此人相助,则荆襄已定一半矣。然则此人孤傲难测,是以想请老师随我同往。”
“不知是何方神圣?”
江晨瑜微微眯起双眼,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
“人屠,白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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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启,这是个尘封多年的名字。
曾经的他,乃大秦第一武将,号称“杀神”,统领的天弃军百战百胜。奈何其人嗜杀,屠城杀降是家常便饭,所以又有了“人屠”之名,民间甚至传说有用他的名号来止小儿夜啼。
然而,他的战功、他的嗜杀终于为他引来了祸事。秦帝不可能容得下这样一个功高盖主的人,他也需要一个理由来平息朝臣儒生、百姓平民的怒火。
于是,天弃军被废,兵卒或杀或囚,发配各地。
而他们的统领白启,则被废去修为,送往长安问斩。
只是,在押赴长安的路上,有神秘人救下了白启。
白启虽然捡回一条性命,但也就此失去了踪迹,渐渐尘封,化作了史籍中的一个符号。
但其实,有很多人在之后知道了他的所在,甚至包括一手毁掉天弃军的秦帝。
然而,他们并没有继续追究,也并不在意。
这是气魄,也是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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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城往东百里有一处所在,名为灵郿谷,其间有古遗迹,据说曾有大能以奇门遁甲之理在此布下诡阵,至今仍有余威。常人若入其间,必是难以脱出,最终困死其间,化作枯骨。当然,也仅仅是对常人来说罢了。其阵法余威实际上已经极其微弱,就算是烛照境修行者入内,只要多花些时间,也能不受其害。
此刻,江晨瑜和那被其称作“老师”的黑袍身影正向灵郿谷的深处行去,阵法余威对他们来说已然可以忽略不计。
按照江晨瑜得到的消息,人屠白启便栖身此间。
谷中的道路弯弯绕绕,怪石密布,确有古遗迹之貌。
然而到了最深处,却又是另一番景致。
入眼是一片林子,林子不大,中间有一条小道,延伸到尽处是一个小湖,湖旁有一间草屋,屋旁有一块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个老人,穿着粗麻衣,须发灰白,面容略显枯槁,线条凌厉有如刀刻。他也确实拿着一柄匕首,正低头削制一柄木剑。
粗麻衣老人表面看起来很普通,江晨瑜却是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那是种铁血到极致的感觉。
但江晨瑜并不怕。
所以,他就那样缓缓走过去,黑袍身影缀在他后面。
粗麻衣老人却似乎根本没发现江晨瑜和黑袍身影一般,依旧自顾自地在削着木剑,哪怕江晨瑜走到近前也根本没有抬头。
江晨瑜好像也不想打扰他,就在离粗麻衣老人数丈处毫不忌讳地坐了下来,正襟危坐,静静等待。黑袍身影站在一侧,缥缈难测,像一个幽灵。
过了将有半炷香的功夫,粗麻衣老人停止了削磨。他将匕首放在膝盖上,轻轻拂去木剑上的木屑,然后便是将之放到一边。他又重新拿起匕首,眼神玩味地看着匕首的刃面,轻轻吹去刃面上的木屑,轻笑道:“若是以往,这个距离,年轻人你应该已经死了。”
“可惜现在不一样了。”江晨瑜微微笑道,气势上丝毫不弱。
粗麻衣老人把玩着匕首,自嘲一笑:“是啊,可惜现在不一样了,所以你来找我做什么?”
“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比如?”
“伏虎终究是虎,蛰龙到底是龙,杀神一眠千里宁,杀神若怒灭众生。”江晨瑜淡淡地说,眼眸中是凌厉的色彩。
“杀神?世人多称我为人屠,杀神这个名号倒是许久未听了。”
“人屠岂及杀神之狂之傲?”
粗麻衣老人放下匕首,看向江晨瑜,其略显苍老的面容却掩不住眸中的狂傲与冷厉:“天下乱,杀神出。天下宁,人屠变。你想要这天下大乱?”
“天下乱,然后定。”江晨瑜舔了舔嘴唇,眉眼间浮现出丝丝缕缕的狂热。
粗麻衣老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江晨瑜的双眼。
许久之后,他才收回目光,徐徐站起身,走到湖边,负手而立。
江晨瑜也站起了身,望着粗麻衣老人的背影。
明明是已经有些佝偻的身影,却偏偏有可比天地的感觉。
“这个地方,并不能难找。”粗麻衣老人看似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语气平如水,但意味很深。
江晨瑜皱眉。
粗麻衣老人继续淡淡说道:“很多人都知道我在这儿,但他们并不来找我。因为他们觉得不需要。但是,你来了。”
江晨瑜明白了粗麻衣老人的意思,咧嘴一笑,带着狠辣的神情说道:“我若想,也可以不来。但我终究还是来了。因为,我够狠,对别人,对自己。”
粗麻衣老人冷笑一声:“哼,野心这么大,不怕把自己玩死?”
“我的对手会比我先死。”狠辣的神情隐去,江晨瑜的面容重归淡然。
他的话语中有着异常的自信。
粗麻衣老人沉默了一会,然后,他转过了头。
他的表情很复杂,有微讽,有慨然,有怀念:
“你可称枭雄,能乱世逐鹿,却注定守不了天下。”
江晨瑜大笑:
“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