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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七日昼(2)

沈泰誉正要张口说话,脚下一阵异样的晃动,磨刀石从树根上轰然跌落,大块的泥石铺天盖地而来。莲莲惊悸地一把抓住他的手。

“又是地、地震?”莲莲口齿不清地问着,上下牙齿直打战。沈泰誉无暇安慰她,他迅速打量了一下泥石袭来的方向,立即判断出了危险源。几间相连的窝棚,侧上方就是飞滚而下的泥石,其中的一些散石已经砸中窝棚,窝棚里陆陆续续冲出尖叫的人群。

“疏散窝棚里的人!快!”沈泰誉斩钉截铁地命令道。他拔腿奔进窝棚,抓起那些颤抖的、发呆的人,朝着旅舍左侧相对平安的山坳转移。那山坳是否当真安全,是否隐藏着同样的险情,他无从得知,只能凭直觉行事。

几位老人蜷缩成一团,打死都不肯离开窝棚,一些孩子张大嘴巴,没命地号哭。沈泰誉动了粗,不听话的,直接扛上,一个一个地往山坳那边送过去。他来来去去地拽拉着老人和孩子,莲莲的身影不住地在他眼前闪过,也是拖的拖,抱的抱,背的背,累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恍惚间,他看到成遵良和石韫生飞奔而出,一左一右地拖拽着两个吓傻的孩子,顺恩一瘸一拐地搀扶着一位老妇人,那位行为异常的产妇被看管她的几位农妇连拖带抱地抬出来。

在剧烈的晃动中,有一刹那,沈泰誉产生了幻觉,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视线里只有莲莲,慢动作回放似的,一遍又一遍的,从他眼前经过,拖着、抱着、背着老人和孩子们。周围的林木、河水、奔涌的泥石流,全都静止下来,在一片静默的背景里,唯有他和她是活着的,动态的。他们穿梭往复,来来去去,却是极慢极慢的。

其实他和莲莲跑得都快要飞起来了。

沈泰誉最后背走了老太太,她在窝棚的最里端,呆若木鸡地愣着。沈泰誉连吼带叫地拽她,她居然不动,身子朝下沉,嘟囔着,哪里都不肯去。沈泰誉无奈,拦腰把她抱起,冲向山坳。大块大块的石头,挟裹着泥土,呼啸着从山坡上冲滚而下,距离最近的窝棚眨眼间就被埋进了乱石堆里。

老太太丝毫不安分,像个不倒翁,沈泰誉刚把她放下,她就站起来,对险情视而不见,嚷嚷着要回窝棚,趔趄地向前走着。

沈泰誉一只手牢牢摁住她,不许她乱跑乱动,一面四下里环顾一圈,点计人数。还好,一个不少---啊,不对,少掉一个,他忽然心急如焚地大叫:

“摇摇在哪里?”

“天!把摇摇给忘了!”莲莲一拍脑袋,如梦初醒。

“我去吧!”成遵良在一旁大声说,然而话没说完,莲莲已如一支离弦的箭,射向窝棚。

沈泰誉的心揪紧了,错觉再度出现。此时,连同他自己,都成为泥塑木雕,失去了生命力。眼前的情景中活动着的,是莲莲,只有莲莲。她冲进了窝棚,她抱起了摇摇,她冲出了窝棚,她紧搂着孩子,她朝山坳这边迈开了双腿,她倾身向前,她做出了奔跑的姿势。一块巨石的画面叠加过来,犹如一片阴影掠过,巨石突兀地耸立在山巅。

滚动。滚动。滚动。

沈泰誉张了张嘴,当心两个字还没喊出来,那块巨石已飞撵上莲莲。沈泰誉清清楚楚地看到莲莲在那个瞬间做出的两个动作。第一个动作,是把摇摇护在自己胸前。也许知道这样无法确保摇摇的安全,莲莲即刻做出了第二个动作,将摇摇扔了出去,然后,她被石块压倒在地,除了往外抛扔摇摇的双手,她的身体完完全全地被压在了石头下面。

巨大的眩晕袭击了沈泰誉。他茫茫然举目四顾,整个世界是这样的空,这样的静,静得似乎要擦出幽蓝的火花来---这是为什么?

飞滚的泥石流暂时歇止了,但是几间窝棚已不复存在,窝棚四周的空地也被石头泥块占据,沿山而上的庄稼地以及树木,一律遭到了毁灭性的蹂躏和冲击,变成了一团混沌的苍黄色,大有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情状,惨不忍睹。

莲莲安安静静地匍匐在了巨石底下,成遵良和沈泰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挪动压在她身上的大石。石韫生、顺恩,以及几位妇人和小男孩子们都主动请缨,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以蚍蜉撼树一般的悲壮气势,喊着号子,共同努力,可是没有任何进展。

“可怜的孩子,刚刚满了十七岁……”顺恩眼泪横流。

“石头一定把姐姐压成了一张标本,就像生物老师给我们看的蝴蝶标本那样,扁扁的……”一个男孩子口无遮拦地说。

童言无忌,沈泰誉却是双目发红,又一次发力猛推,石头纹丝不动。他一拳头砸到石头上,手背破了皮,一缕鲜血细细地蜿蜒滴淌。

“放弃吧,这里太危险了,我们不宜久留,”成遵良说,“尤其是,我们千万不要连累了他们。”他指的是想要帮忙移动巨石的几个妇人和男孩子。

后一句话奏了效,沈泰誉冷静下来,一回头,恰好看到摇摇的奶奶颤巍巍地走来,对着石头下的莲莲,老泪纵横地磕下头去,口中语无伦次地念叨着:

“莲莲姑娘,感谢你啊,是你救了我家的命根子,你是我全家的大恩人哪,我们一家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老人家,我们还没有脱险,您赶快退开,不要轻举妄动,别再作无谓的牺牲了……”沈泰誉搀起老妇人,招呼大伙都撤到山坳那边去。

“你们先走,让我留下来,我想再陪陪她……”顺恩涕泪横流。

“理智一点儿,”石韫生好言劝慰她,“为了死去的莲莲,所有爱她的人,都要好好活着才是,否则,怎么对得起她呢?”

“难道把她孤零零地撇在这儿吗?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的……”顺恩呜咽不止。石韫生以手掩面,怆然地落下泪来。

沈泰誉蹲下身来,莲莲向前伸出的手腕上,各有一只很细很细的银质麻花形手镯,沾染了汗渍,表面的颜色有些混浊了。他轻轻地取了下来,其中一只,递给顺恩,另外一只,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以此为念吧。”沈泰誉轻声咕哝道。

“莲莲说,这是她奶奶去世前留给她的,”顺恩捧着手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丫头,长了这么大,怕是从来就没人给她买过一件首饰,一样化妆品……”

几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就连成遵良的眼窝都被一种陌生的、潮湿的液体所侵占了,痒痒的,他抬手一抹,摸了满手的泪水。他很讶异。多年来,他早已遗忘了哭泣这回事。

“走吧……”沈泰誉扶了顺恩一把。

他们退回到山坳边,在险状百出的旅舍旁侧,背对满山飞石,面向滚滚流水,此时这里简直不亚于水草丰美的桃花源。哪怕地面凹凸不平,哪怕面积不足百平方米,哪怕眼前的河流稍有上涨的趋势,他们就会全军覆没,哪怕神出鬼没的泥石流不知会在哪个刹那降临,大部分的人依然长长吁出一口气,贪恋于片刻的安宁---动荡不已的安宁。

最后关头被莲莲抛扔出去的摇摇,擦伤了脸,泥迹斑斑的小脸蛋血糊糊的。石韫生用柔软的棉布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因为没有酒精和药棉,无法作进一步的处理,只能任由细小的伤口肆无忌惮地裸露着。经过了生死的劫难,大家对血液和伤痕失去了应有的敏感,面对摇摇又是泥巴又是鲜血的小脸,无动于衷。

摇摇小猫似的嘤嘤啼哭了一阵,哭累了,恹恹入睡,被几个妇人轮流抱着。产妇情绪不稳,没人胆敢把孩子贸然交给她。

泥石流的轰响一旦停顿下来,山坳里寂静得可怕,平时的鸟声虫鸣,连同风过林梢的刷刷响,全都荡然无存。早起晴朗的天,变得灰沉沉的,像是蒙上了一层黏稠的、不透明的酱黄色,人在那铺天盖地的、泥浆色泽的光影里,就显得格外的凄惶,一张张呆愣苍黄的面孔,犹如匠人以木头刨制而成,凝滞、僵直,非常的不真实。成遵良打了个哆嗦,他被这死寂的一幕骇住了。

“这该死的破手机,都多少天了,一点儿信号都没有!”成遵良清清嗓子,掏摸出手机摆弄着。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否则会被某道神秘的诅咒狙击,被冰条似的冻住。

无人答理他。

“没用的家伙,扔水里喂鱼得了!”成遵良恶狠狠地把手机朝石块上一磕,拿手机撒气。

“一定是网络中断了……”石韫生没精打采地说道。

手机页面“音乐播放器”的按键凑巧被石块碰响,一支歌曲蓦然响起,把成遵良吓一大跳。他恼怒地抓起手机,正要关机,却被沈泰誉横空夺去。

“让我听听。”沈泰誉闷声说。

成遵良惊讶地看着沈泰誉,见他握着手机,退开一些,倚着一块凸起的树根,侧耳谛听,神情十分专注,像在完成一件庄严肃穆的大事情。

那是一首名叫《小路》的歌曲,是由黑鸭子组合翻唱的。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成遵良,在年轻的时候对这样的歌曲不屑一顾,他青睐于摇滚乐,还有那些被贬斥为靡靡之音的软绵绵的台湾情歌,他与他的大学同学一度热衷于组织疯狂的迪斯科舞会,那种叛逆的、出位的、做贼一般的犯罪感让他体会到荷尔蒙急遽分泌的快感。然而随着年纪渐长,不知不觉的,他厌弃了那些流行的、时尚的玩意儿,他那只带有MP4功能的手机里,储存的,竟然全是相当正统的老歌。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印,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实在叫我心中挂牵,

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立刻飞到爱人的身边。

在这大雪纷纷飞舞的早晨,战斗还在残酷地进行,

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从那炮火中救他出来。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呀,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一遍放完,沈泰誉按下重播键,再播一次。除了他,没有人听音乐。从窝棚里奔逃而出的人们,惊魂未定,狼狈不堪,有人裹着被子,有人神经质地抓着一把稻草,一位妇人甚至紧拽着一双筷子,也不知是从哪儿弄的!而大多数人都跑丢了鞋子,光着脚,蓬着头,乍一看,跟一群落魄的叫花子似的。

沈泰誉放了第三次,手机电量不足,乐曲戛然而止。成遵良不经意地瞟了沈泰誉一眼,发觉他在哭,大滴大滴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成遵良怔住了,这歌很好听吗?不错,这旋律的确舒缓、惆怅,在KTV里的中老年朋友中点唱率挺高的,可是再怎么着,也就是一支歌曲而已,相较多年传唱不衰的经典曲目,算得普通。那么,沈泰誉是借歌感怀身世,还是被莲莲的横死给震傻了?成遵良耸耸肩膀,天晓得,这人八成是疯了---他的想法立即得到印证。有人疯掉了,不是沈泰誉,是一名中年妇人。在山坳里,她忽然狂叫一声,风吹残叶一般的,呼啦啦地扒拉掉自己的衣服,那架势,她所撕扯的不是防寒遮羞的衣衫,而是绳索,跟她有深仇大恨一样的绳索。她急于挣脱束缚,结果内裤挂在了脑门上,胸罩像粗大的项链似的围在了脖颈处,她又是一番胡乱地扯拽,看得人眼花缭乱。

成遵良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妇人明晃晃的裸身毫无美感,只会让人窘迫而已。他留意到沈泰誉也别开了脸,对着被顺恩抱在怀中的摇摇俯下头去,佯装查看孩子脸上的淤伤。

“你们不热吗?”妇人赤身露体地嚣张大叫着,表情极其诡异。

众人愕然以视。

“这么大的游泳池,难道你们不想游泳吗?!”妇人哈哈哈地狂笑着,朝着面前奔涌的河水,跃身而起,准备一个猛子,一头扎下去。

成遵良不能坐视不管了,他跳起来打算拦住妇人,沈泰誉的动作比他还快,已经抓住了妇人的手臂。妇人拼命挣扎,乱嚷乱抓,沈泰誉铁钳似的手掌让她逃无可逃,她双手被缚,能够做的就是狂跳一气,仿佛脚下安装了弹簧装置,仿佛她是一只拍打下的皮球。有一下,她的头直撞向沈泰誉的下颌,又一脚,踢中沈泰誉的小腹,踢得沈泰誉哎哟一声,痛得松开了手。成遵良急忙赶去增援,看傻了的妇人们也反应过来,纷纷加入他们的阵营,把疯掉的妇人控制起来。

“暂时捆绑起来吧。”石韫生支招。

成遵良和沈泰誉顾不得避嫌,往妇人身上兜头盖脸地蒙了半块床单,妇人撕掉的衣物,正好扯成绳子,把她绑在一棵松树上。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帮流氓!强盗!我要杀死你们全家!打死你们!烧死你们!”妇人扭动着,嘴里粗鲁地高声叫骂着,噗噗噗地朝着人群吐唾沫。

“妈妈,妈妈……”妇人原本携着八九岁的女儿,这时小女孩又惊又悲地哭泣着,恐惧地看着陌生的母亲,不敢靠近。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像是神经不正常……”“怕是原先就有问题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揣测着,先前由死亡带来的、群情共振的惊恐,被眼前的突发状况冲淡了,稀释了。

“孩子,告诉阿姨,你妈妈过去出现过这种情况吗?她有没有患过什么病?”顺恩问小女孩。

“没有,”孩子肯定地摇摇头,“在家的时候,我妈妈一直都是好好的……”

“的确没听说她得过什么病,她娘家离我二姨家不远,中间就隔着一座山头,相互都认识的。”一位乡邻作证。

“石大夫,你看呢?”沈泰誉征询地望向石韫生。

“我估计是突发的精神疾病,”石韫生道,“类似于我们常在媒体上看到的‘旅途精神病’,是一种急性发作的精神障碍。”

“病因不重要,关键是我们该拿她怎么办?”成遵良插嘴道。“没有药品,没有医疗器械,任何疾病都只能无为而治,”石韫生无可奈何地说,“解决和处理的方法,只有严加看护---幸好这跟产后大出血,还有被毒蛇咬伤什么的,完全不同。看守得当的话,应该不会危及生命。”

闻听此言,沈泰誉立即采取行动,将几位农妇分成两组,一组负责照看失控的产妇,另一组负责看管发疯的妇人。继产妇失常弑子之后,发生了第二例非常事件,农妇们已经不惊不诧,并且初具护理经验,懂得如何轻言细语地安抚两个崩溃的女人,懂得在照顾她们的同时如何避免被她们抓伤咬伤踢伤。由于人手紧缺,受伤的摇摇就由奶奶和顺恩轮流看管了。

“老成,你在这边多费费心,我过去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抢救出来。”安排妥当,沈泰誉对成遵良交代道。

“我跟你一块儿去!”成遵良脱口而出。他没有多想,这个时候,身为壮年男性,他断然没有扮演缩头乌龟的道理。

“那里很危险的---”迟疑了一下,沈泰誉点头应允了,却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好吧,但是你只能跟我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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