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话语陆续飘出。
“若菲,使团那边安排好了吗,别让他们无辜陪葬。”
“刘光第只知道送交国书,不知道书函里装的是神息。我下达了密令,他会懂怎么做。从禁卫里挑选了二十个少年出使,让他们见识下外面的世界。如果困在云梦一隅,孤陋寡闻,终归难有成就。”
“嗯,安排周密些总没坏处,千万要小心。十里坡将成为修罗场,一旦陷入就难以脱身,他们走得越快越好。这一次,敢火中取栗的全是开光境仙师,还有二十几个龟缩在云梦城不敢看热闹,始终是一个大麻烦。靠童师一个人压制不住,等我回来以后再好好清理……”
“凡哥,你可不可以不去十里坡?”
柳若菲仰起面,白净的脸儿一半沐浴在阳光中,一半隐藏在阴影里,眼眸饱含忧色。
这段时间与楚凡朝夕相处,她的神秘感日益消减,亲昵感却与日倍增。一会儿相信他无所不能,一会儿又关心则乱,患得患失。
神息对云梦而言,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烫手山芋,仿佛幼童怀抱黄金行走于闹市。
唯一的办法,是把它公开送走,了无牵挂。
然而,楚凡不可能把它交出去。
怎么办?
那就让外界知道,云梦把神息献给地随子求与厉国结盟,结果半路上被修士抢劫了。反正那伙仙师来云梦的目地,本来就是抢夺神息,不冤枉。
结盟只是一个噱头,目地是让神息人间蒸发。
十里坡摆出血淋淋的蒙面盛宴,十几个仙师惨烈厮杀,只产生一个冠军。
而这个冠军,是不可能让现场留下活口,走漏消息。
楚凡计划在最后一刻登台,收拾残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苍鹰盘旋,少年执弓。
谁胜谁负,天知晓!
见柳若菲担忧,楚凡笑道:
“不行,我必须去。哈,好戏结束时,导演怎么可以不站在台上谢幕?”
导演?柳若菲露出困惑眼神。
说漏嘴的楚神棍赶紧岔开话题,道:
“你想想,最后夺得神息的,至少是开光上境仙师,甚至融神境。如果发现费九牛二虎之力抢夺来的神息是假货,一腔怒火还不发泄在云梦?趁他病,得要他命,才不留后患。”
柳若菲依旧不放心,从严厉的监国公主摇身变成了碎嘴的邻家小妹,嘟囔道:
“那就让他抢去呗!你做的神息那么逼真,一看就是宝贝,谁知道真假?反正,也没有几个仙师知道真正的神息长啥样……再说他抢了之后没时间验明真假,又怕地随子追杀,得找个偏僻地方躲藏起来……”
楚凡见她纠结,忙道:
“那样不行,我们会一直生活在惶恐里。食无味,寝不安,担心某天突然冒出一尊杀星……哎,定好的计划就别拖延更改了,否则永远纸上谈兵……我倒是觉得,除仙师外,云梦城里还聚集了上百法师、绿林,想趁大难之际发横财,捞油水,得出动禁卫把他们镇压。那些少年太嫩了,不能只顾埋头修炼,需要经过生死洗礼……自由,荣耀,财富,没有谁会拱手送上,全靠自己一场场拼杀争取……”
柳若菲嗯了一声,奇怪地望着他,心道,你老气横秋的,不也是少年吗?并不比他们大。
一问岁数你就乱讲话,一会儿说二十二,一会儿说十六,一会儿说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芥子也许纳须弥,亿万年光只是弹指一刹那……反正就没个准信,恨得人家牙齿痒痒。
听到他提起那一百名挑选出来的少年禁卫,柳若菲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好奇地问:“那天在摘星楼,你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干嘛先慢慢地转上一圈?”
“啊,这个呀……”
楚凡总不能解释这是慢镜头效应,敷衍道:
“加重他们的神秘感,庄严感,仪式感……你见哪个大人物出场,是猴急猴急蹦出来的?”
柳若菲“噗嗤”笑出了声,嗔道:
“你就是猴急猴急蹦出来的,还光着膀子呢……老实交待,那晚在阳武县坟山前,你凌空画出一个太极阴阳图的法符,是干嘛用的?嘻嘻,春花当时还说,是癞皮狗……那个啥,圈地盘呢……”
楚神棍的表情像吞了一个臭鸡蛋,郁闷回答道:
“啊,你说啥……忘记了。”
“不行,你必须说……”
柳若菲撅起小嘴,神态娇憨,如果不是骑在马背上行动不方便,恐怕要扑过去摇晃楚凡的胳膊了。
“哼,你不说,我就,我就……”
楚大神棍见她板起面孔进行“威胁”,顿时头大如斗。
女孩子混熟了,怎么都会从小白兔变成母老虎?楚灵如此,柳若菲如此……
唉,柳丫头真不容易,小肩膀抗着五十万人性命,难得有开心时刻。
楚凡晓得今天不坦白恐怕难过关,轻咳了两声,搜索枯肠,道:
“啊,那个……上善若水,厚德载物……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两仪为阴阳,为天地,为奇偶,为刚柔,为玄黄,为乾坤,为春秋……两仪初分,乾清坤浊,人在中间瞎混……”
“你在讲些什么呀?”
“我是说,那一晚我运足洪荒之力,将上善逼出菩提树,滋润万物而不争功,豪气直冲云霄……”
“说人话!”
“尿尿。”
啊呀……
柳若菲羞得飞快低垂头,左掌捂住绯红面庞,右手扬起马鞭。
楚神棍趴低上身,龇牙咧嘴,大呼小叫作疼痛状。
十几丈外的树荫下,两名剑婢假装没看见,抿嘴偷笑。
金丝镶嵌红穗儿的鞭子轻轻落在了楚凡脊背,抚摸一般。不像惩罚,倒好像少女大发娇嗔,烂嚼红茸,笑向情郎唾。
柳若菲轻轻扬鞭打了三记,纤手无力垂下,黯然自语:
“春花要是知道猜对了,得笑三天三夜……”
楚凡重新坐直身躯,默然无语,放远了视线。
使团车队离城七里多了,看上去灰不溜秋一长线,仿佛田埂上一条蠕动的蚯蚓。
一个光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僧人出了东城门,仿佛一条行走在阳光下的幽灵……
云梦是大城,极繁华。
东南西北四个城门中,东门通往厉国方向,是主要的陆路,最为热闹。
西门通往云梦泽,是主要的水路,往日也热闹。近些年由于徐、曾二国夺取了大泽对面的两县,再无商船往来,人流一落千丈。
南门庄户走得多,北门渔户走得多,最近也萧条了。
上午这个时节,熙熙攘攘进出东门的人非常多。
因为局势特殊,加上监国公主柳若菲又颁布了官吏不得迁移的法令,守门兵丁的盘问检查格外严厉。
今天更比往日不同。
城内通往东城门的三道路口,都有钦天监小吏带领众衙役禁街。
城门内外重兵把守,许进不许出。
除了使团车队,只放行了随后的小马车及一十三人。
小马车看上去只是一位富家翁远行,后面一十三人当时也没有戴面具,跟凡人没什么差别。钦天监的两位老法师却站立城门口躬身行礼,士兵们低垂脑瓜不敢偷窥。一个个诚惶诚恐,汗出如浆。
等这批人走后,法师如释重负,兵丁则开始生龙活虎地盘查进城者。
可仅仅过一炷香工夫,他们又集体变成了睁眼瞎,居然没瞧见大摇大摆的苦行僧。
城门外,随着僧人逼近,一匹拉车的马惊恐地往边上避让,带得马车一歪。车厢里一尊高大铜鼎顿时倾倒,眼瞅着就要掉下来砸断路人甲的腿。
僧人漏风的袖子一挥,倒下了一半的铜鼎如被一只无形手掌推回车里。
路人甲惊得往旁边一蹦,目瞪口呆望向车尾,随即又奔到车前理论。
赶车的汉子一边赔小心,一边猛勒缰绳,大声咒骂自家马儿。
车后挑箩筐的行人乙被阻,不停地抱怨,把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
都不知道眼皮子底下,一个古怪的僧人正飘然走过。
出城一里多路,旷野无垠,车马行人稀少。
那僧人停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牙齿,朝楚凡与柳若菲遥遥挥手。渔网一般的衣袖滑落,露出枯干如柴的手臂。
我靠,传说中的狞笑!楚凡吓一跳,目光凝滞,眉头皱起。
这妖僧挥手干嘛?自己一无真气,二无法力,不至于被注意。
柳若菲顺着他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个大概轮廓,撇了撇嘴角,不屑道:
“哼,苦行僧,也想去十里坡分一杯羹。他们自以为是行走凡间的神使,拒绝肉身诱惑。苦修也就算了,还不洗澡,不洗脸,不刷牙,不换衣。青衣派好歹遮点羞,天衣派的则一丝不挂,以示远离尘垢烦恼,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噫,近在咫尺的人看不见,偏偏隔老远的柳丫头能够望见?
楚凡略一转念,明白了。
大千世界,光怪陆离。
眼睛其实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能够感应的只有光线。
是大脑把光信号产生的刺激转换成了可以理解模式。
僧人并非真的隐形,不过是施展法术让周边人视而不见罢了。而且,他的法力也没有强大到波及三里之遥,影响柳若菲。
他显然望见了自己和柳丫头,可双方并不认识,挥手打招呼干嘛?
毫无疑问,妖僧是迄今为止,参加蒙面盛宴的最大一只黄雀。
但未必就有资格问鼎神息。
天知道十里坡有没有苍鹰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