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屋角漏下的水珠滴入陶罐。
光线昏暗,气温阴冷,空气中弥漫一股霉腐和草药刺鼻的混合味道。
几朵灰白色蘑菇冒出潮湿墙角,伞面比指甲盖还小,茎梗比稻草还细,垂头丧气耷拉着。
……
哎,日子没法过。
茅草屋早该翻修了,破得太厉害。外边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外边雨早停了,里面还漏个不停……
算了,咸吃萝卜淡操心。以后还不知道谁住这儿呢,爱谁谁。
……
楚凡盖一床残破薄棉被,双手枕颈后,皱紧眉头,瞪着低矮乌黑的屋顶发呆。过一会儿掀开被子,缓慢爬起。
呵呵,似乎内外伤好得七七八八,走动没问题。
他勉强笑了笑。
布鞋肮脏的鞋面破了几个洞,边沿龇牙咧嘴绽开。鞋底阴冷,硬得像铁板。是去年老苍头打了一只野兔子,央求隔壁村寡妇做的。不是人家做得不好,是没有好布料,穿太久了。
站起身后天旋地转,他晃了晃,又稳稳立住。
难道伤没好?那可麻烦了。
楚凡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想想之后又苦笑着摇摇头。估计是躺太久了突然起身,大脑缺血,供氧不足,人有点犯晕。
他试探往前走了一小步,见没啥事,便放心蹩到后墙,摸了摸剥落的墙皮,又贴耳去听。
呜呜的风声啸鸣,像极了海螺。
茅草屋由几根大木料支撑,墙基垒土胚。墙体是竹子缠绕一圈圈稻草后再用糊稀泥巴填充,干透了勉强遮挡风雨。若逢强台风,恐怕整栋屋子都要飞起。
十天前他离开时,才在外墙凃抹厚厚一层泥。不料秋雨才落,又生出蛮多小孔洞。
可这些,以后跟他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楚凡慢慢拐出厢房,进堂屋拉开大门,望不到小丫头的影子。等了一阵见毫无动静,又怅怅返回躺上床。
呵呵,水滴的声音真像一首忧伤老歌。
滴嗒滴嗒滴嗒滴嗒……
他来到这个世界十五年了。
作为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命科学研究生,本来没资格参加高大上的虫洞试验,被临时指派。而他在这场人类首次突破时空的壮举中,作用仅仅是测量小白鼠的生命体征。
当然,前提条件是那只穿越了时空之门的小白鼠还能够回来。
大爆炸发生前,他正把小白鼠放进导引槽,三米外一扇介于虚实之间的门凭空浮现。后来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只记得漫天白光。
眼下悲催躺在这间昏暗茅草屋,躺在一晃就吱呀作响随时可能散架的木板床。身受重伤,动弹不得。
这几天幸亏栀子和老苍头照料。根据他们对话和脑海记忆,楚凡渐渐拼凑出了目前险恶的状况。
这地方是厉国一个偏僻小山洼,仅仅三户,是山阴县鲁伯的家养奴隶,俗称“家生子”。父母为奴,子女一生下来也为奴,世世代代永远是奴隶。
奴隶没有姓,他从小被叫作阿凡。意思是平凡如尘埃,好养。
楚凡,是他清醒后给自己安上了姓,以纪念前生。
二十年前厉王征兵讨伐姬国,阿凡的父亲跟随鲁伯打仗立下军功。按照律法本来可以脱离奴籍,却把名额让给邻村一名美丽女奴并和她成了亲。小阿凡出生后,父母隐瞒不报,想找机会偷偷把他送出去。
阿凡两岁时被发现,官府治罪。
父亲执刀抗法,被官兵和鲁伯家兵围殴砍死。母亲的庶民身份被剥夺,判作鲁伯隶妾,当场撞树而亡。小阿凡被鲁伯一脚踢飞几丈远,侥幸没有死,额角烙下了一个“鲁”字。
家生子温顺,不比时刻准备逃跑的战俘奴隶,极少黥面。显然,鲁伯对孽种非常厌憎,见是自家财产才留下一条贱命。
老苍头和山洼另外一户阿吉是与阿凡父亲一起上过战场的铁杆兄弟,共同抚养他,情同父子。阿吉一直想把女儿栀子许配给阿凡,可惜没福气等到两个小孩长大,前年和婆娘染病,先后撒手西去了。
栀子的哥哥阿土沉默寡言,三棍子揍不出一个响屁。嫂子阿花却极刻薄,嫌弃栀子在家吃闲饭。一心想把她早早嫁了收聘礼,“卖”出个好价钱。
阿凡今年十五岁,脑子不太灵光,身体瘦得像一根竹竿,比常人高一头。
他力气大,跟随老苍头学了粗浅武艺,老琢磨怎样帮栀子脱离奴籍。见没仗打,便偷偷跑去为鲁家角斗。
奴隶对主人而言,就是个物件。
贵族老爷为了取乐、炫耀或者解决争端,常常让奴隶厮杀角斗。杀奴责罚不过一头牛,民不举官不究。对于打赢了的奴隶,主人往往赏赐,甚至一高兴让他脱离奴籍。
可怜的阿凡第一次上场,被砍得惨不忍睹。栀子闻讯匆匆赶到鲁家城堡外乱葬岗时,他已经在死人堆浸泡半天,气息全无。
十一岁小姑娘爆发出令人生畏的倔强,一定要把哥哥带回家,幸好老苍头和阿土半路接住。
阿凡再一次大难不死。
栀子和嫂子大吵一架,连夜卷铺盖搬过来照顾。
老苍头留下两块风干肉和半瓮粟米,第二天进山了。这里位于山脉边缘,想弄点新鲜野物和稀罕草药,只能往更深的山里走。
这块逼仄的地域形状狭长,约五十平方里,属于山阴县鲁伯。
东西两面分别是潇水同虎跳河,往北是鲁家堡,往南是戴山。
河堤上与戴山前都有鲁家哨卡,八百多奴隶如困囚笼。即使侥幸逃脱了,天下之大,何处容身?没有庶民身份,一样要被官府抓去做苦役,甚至砍头。
所以他们极少逃跑,绝大部分一生都没有越过鲁家堡见识县城。
老苍头打过仗,有本事,见多识广。可冒着性命危险躲避哨卡毒虫猛兽瘴气寻找药材,对他而言也不容易,到现在没回。
“哥哥,还痛不痛?”
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楚凡胡思乱想。
一个瘦小身子歪斜肩膀艰难顶开堂屋的大门,右手拎一大捆柴禾,左手端一个破陶碗。
栀子名字的由来,仅仅因为门前有一棵栀子树,碰巧花开时出生。她与阿凡青梅竹马,比兄妹还亲。
午后牛毛细雨停歇,栀子发现卤水没有了,便去往五百多米外的老苍头屋里端。
五百米直线距离在平原一蹴而就,但五百米曲折泥泞山道对拎柴端碗的少女而言,恐怕不是一个简单工程,整整花费了快两小时才返回。
人体无盐不行,会乏力。
奴隶买不起盐巴,只能喝卤水。
卤水是盐卤矿石浸泡出的不明液体,苦且涩。
楚凡昨天被硬灌一大口后,强烈怀疑长期食用将导致慢性中毒。而少女馋猫似的嗅了嗅残余卤底却没舍得喝,又兑上开水,等凉了好用麻布团沾着擦拭外伤。
大山边缘,柴禾本不缺。可阿凡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没积存多少。
昨天少女去哥哥阿土家抱回一大捆,立刻招来一个妇人泼天叫骂。少女回骂不过,不停抹眼泪。
那是栀子恶毒的嫂嫂。
楚凡猜测,泼妇已经不指望把小姑子卖出好价钱,却对掏空家底充满警惕。这个时代礼教才萌芽,对女子的禁锢与歧视并不严厉。栀子父亲临终前明言,家产留给女儿一半。
尽管他们是奴隶,一切属于主人,也允许拥有一点可怜巴巴私产。何况,主人是不会对几个旧瓦瓮几间茅草屋动心的。
泼妇敲山震虎,意思无非是,休想占老娘便宜!
这一次,栀子反常地没有立刻丢下东西扑到病榻前查看伤势,先去灶屋卸下沉重柴禾,又舀水洗了洗脸,窸窸窣窣擦拭了衣裳,才蹩进里屋。
“怎么啦?”
楚凡瞪着她麻衣上的泥垢污痕,沉声问。
又黑又瘦的少女呆立半晌,眼圈渐渐红了,扑到床边泣不成声。
“呜……凡哥哥,我真没用……路滑,半路摔一跤。柴打湿了,碗打破了,卤水也泼了……呜呜……凡哥哥,我先熬小米粥。你喝完粥以后,我再去端卤水……”
楚凡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涌出。举起的手好半晌才轻轻落下,抚摸她蓬乱枯干的头发,柔声劝慰:“没事……别去了。”
“不行,我得去。苍伯说过,要用卤水一天擦三次伤口,才不会坏……”
抽泣的少女闻言飞快昂起头,抹了抹眼睛,神情坚定。
“别去了,好好睡一觉……”
楚凡重申一遍,大拇指按在她太阳穴。
少女眼神涣散,随即沉沉睡着。
楚凡掀开被子蹒跚下地,先将小丫头费力抱上床,再去灶屋烧一锅热水舀进木桶提进厢房,把垂在床沿的两只乌黑小脚丫细细洗干净。
她没有靴子,来来回回山路全靠光脚走。脚底除了厚厚老茧,还有几条新旧伤痕。
擦干净脚,把小小身子扳正盖上薄被,轻轻解开发髻抽出发簪。
忙完这些,楚凡拎桶到堂屋拉开半扇门,见外面暮色苍茫。泼完水又拉门栓顶门杠,再返回厢房端出火盆,穿过堂屋进灶屋,晦暗中准确找到火石。
有一个秘密无人知晓,这一世的阿凡目力与听力非常惊人。看得清两里外兔子,听得清百米外虫鸣。
但无论前世的楚凡还是今生的阿凡,都不太会生活。
从火盆里扒出部分灰,垫入枯叶洒上糠皮,整整用了半小时才把火生着。
期间浓烟滚滚,小丫头睡梦中咳嗽了几声,吓得他赶紧关闭灶屋门。等木碳烧红小半,估计不会熄灭了,楚凡才把火盆端回睡觉的厢房,胳膊下挟着几根干燥大柴。
红红火焰像艳丽的妖姬翩翩起舞,驱散了阴冷与潮湿。木柴时不时发出爆鸣,迸发出火星。影子投射在墙壁,光怪陆离,仿佛狰狞怪兽,黑暗森林。
想起昨晚小丫头生火时,自己差点提醒她小心一氧化碳中毒,楚凡哂笑着摇了摇头。
草屋四处漏风,如果没一盆火,真的难捱秋夜。
谁的肚子咕咕叫?
他犹豫地看了看小丫头熟睡的脸,再次摇了摇头。
床对面墙根下,是少女用破烂被褥堆出的临时地铺。楚凡盘坐在铺上,凝视指间发簪,怔怔出神。
那是一截剥去了皮的分杈柳枝,像一个细长“丫”字,黄中泛黑。
说什么宝石翡翠,珊瑚象牙,蛾儿雪柳黄金缕。对楚凡而言,都不如眼前这截干瘪的树枝珍贵。
他下意识转动发簪,回忆起一桩极其诡异的事。
三天前在角斗场,听到楼上有人说话。
正是那段话令他毛骨悚然,才在后面战斗中大失水准,早早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