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后来百里云合的每次战役也都堪称经典，以不可能之举成不可能之事几乎已成惯例，可唯有那次的金沙之战，是高沉不管怎么想，都想不通的。似这次白河一战，虽然也让人震惊，但推算一下也明白百里云合是怎么做到的。
首先白河秋水涨潮是多年来赵唐边境的共患，几年前，下唐的水利督查亲自监工，用了千名农工，用双手挖出一条河道，把白河水一直引到海里。为了春夏两季沿岸农民用水耕地，在设计时，专门弄了个大闸口。百里云合一来，就是将这个秋季时升起的闸口直接拉下。联军所处的那片地本就处低处，百里云合又夜间骚扰趁其不备有意将军队赶到白河河道旁一处土质松软的地方。然后，联军只看到上百匹老马拖着破锄头哒哒的来了，闸口关了一天到夜里涨潮的河水立刻演过来。
东陆兵力本就不善水战。一个更有趣的现象是，越是陆战能力强，士兵就越不会游泳。这次联军派来的三万兵力，不巧，多半都是旱鸭子。
解决了大头，下一步，百里云合开了大闸，率百人轻骑，根本不绕路，就从水上砍了巨树做桥，直接深入乱作一团的联军后方烧了半数军粮，被联军迅速围剿之后他混入乱军中。得知百里云合不见了，高沉就一阵不安。果然，第二日，便传来威武将军遇刺身亡的消息。不用说，又是百里云合做的。
所以，在没见到真人前，高沉自己遥想百里云合的风采，认为当是个高大强壮的高手，杀伐果决，刚强血腥的男人。谁成想如今见了，竟是个狡猾的男孩。那瘦胳膊瘦腿，真让人怀疑是怎样蕴涵着能出入万军中的力量。
戚忠君今天心情好，喝了几杯酒更是觉得浑身舒坦，觉得后悔没早认识些百里云合。他素来自持，对这些年轻人往往报不置可否的态度，毕竟他们再年少有为，终究是经验少，历练不足，往往毛手毛脚，大事面前失了分寸。百里云合却完全改变了他的看法，这分明是个老练的政客，语言上玩弄的信手拈来。他自然听很多人说起过这个屡屡创造奇迹的大将军，虽然也多少好奇佩服，其实心里是有些不信的。战场上的事传来，夸大许多也不是不可能。可今天真正见了，觉得那些传闻还是少说了。
若将战争的技能说作武，那么唇枪舌战的智斗当属文。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分明是文武双全嘛。
百里云合自己心中想事，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回眸看去便见两个宰相都在若有所思的往这边看来，不由笑笑，遥遥敬杯酒。
看来，还是要宴后，亲自去找文帝谈一谈了啊。
百里云合说的谈一谈，自然不是层层通报依循常规的觐见。是以宴后，当放心不下的老宰相还在文帝御书房外等着的时候，一道白色的身影已经灵敏的从窗户翻了进来，正吓了在窗前叹气的文帝一跳。
转眼已是五年，他还是这么悄无声息的出现，视层层守卫为无物。在晚风中摇曳的烛光里，无声的看着他。
百里云合还穿着宴上的那件白衣，偷偷摸摸来的，却一点也不低调，甚至还带着那把不离身的玄铁战刀。
寻常人用的战刀为方便马上冲锋劈刺，长约一米，刀身微弯，即使如此，也比寻常兵器要沉重，需借马奔驰之力方能发挥出威势。可百里云合的这把太劈刀足有两米之长，通体漆黑，他生的个小，这战刀比他身高还高出许多，这样背着，倒有些滑稽感。可在战场上，可没人敢笑。
那一人一骑挥舞战刀冲锋之姿，大开大合，不带花哨，简直就像地狱里来的恶魔，生生要劈开眼前的一切。温蒂看着面前这戴着修罗面具的少年，一点也不怀疑，他长刀在手，取自己性命只是翻手之间。
可他绝不可能动手。文帝如此坚定着。他定了定神，先问道：“大将军这么晚来，是要谈燕国招降的事吗？”多年来的接触，他太了解眼前的少年了。与其跟他拐弯抹角兜圈子，不如一开始就把话说明白了。
百里云合半倚在墙上，说是。他看上去有些太疲惫了。
“大将军是累了？”文帝关切道。
“嗯，你知道的，我的病不能呆这么久。这回你要做什么，我也阻止不了你。我只想知道燕国开的条件是什么？”百里云合轻声问。
文帝愣了愣，大概的说了下。他虽然无能，但也不至于无脑。这回燕国提的条件并不苛刻，原属于下唐的土地，他们一寸不要——毕竟燕唐两国间还有个赵国，只要每年进贡些东西，名义上归顺于燕国，就好，只有一条附加条件：“还有便是，他们要我送一个子孙过去。你知道我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麟儿我等着他继承王位，所以..”
“所以，你要送公主去？”百里云合冷笑着问，微抬的眸子里森然冷意。
文帝自然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当然，我是知道你的病要妍儿的血才行，已经给燕国说，让你也去那边，算做保护她，燕国也同意了。”说完，他紧张的看着百里云合。
是的，看着百里云合现在苍白的唇色，听着这有气无力的声音，就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绝对不好，而堂堂一国，拴住一个将军的，竟是皇帝自己女儿的血，连文帝都觉得自己太可笑。可是，多年来，百里云合每次取血都极注意分寸，从来没伤害到公主，而他也一直尽职尽责把下唐保卫的很好，所以文帝也只有默认了。
直到这回燕国来，提出了这样的条件。
百里云合微微闭了眼，似在思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燕国并非真的在意这个质子，他们要的，不过是这么一个把柄，其实谁去，对他们来说都一样。以燕国的野心勃勃，也不会真的舍近求远，先除了下唐，他们要的，只是你能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等他们吞并了周边的几国，自己强大了，再来下唐。”
文帝不知道百里云合说着一大段是要做什么，便安静的等他说。
“当然，有个人去燕国安他们的心还是必要的。只是这个人是谁就无所谓了。”百里云合继续说，语气很平静，“我听闻戚相府上，有一个和妍公主年纪相仿的女孩儿，是戚相早年离家出走的长子戚长慕的孩子，她可以代替公主去燕国。”
谁真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到他乡去做质子呢？闻言文帝也是眼前一亮，但旋即又担心起来：“但戚相他..”
“放心吧，”百里云合深吸了一口气，文帝似乎感觉他身体愈发不好了，“戚长慕当年离家出走，戚相可是生气的很，后来这女孩儿和她母亲到了戚家，也是很不受待见。让她代替公主去，我想戚相是不会介意的。至于这个女孩儿，我想皇帝你只需要好好照顾一下她母亲就好了。”
文帝不由心动：“若真能如此当然好，毕竟妍儿只有十一岁，还是个孩子，让她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也..”
文帝虽不是个好皇帝，但他却是个很好的人，甚至很多时候他的无能都源自他的优柔寡断，不够狠辣。他这样说，百里云合是相信这中间有几分真心的。
“既然如此，戚相就在屋外，你可以叫他进来商量了。”百里云合攀了窗边，准备走了，“这回出来的有些久了，我今日便要回去了。”
文帝虽然有了准备，还是不免有些惊讶：“大将军这就走？那这质子的事？”
“放心吧，一切都会顺利进行的。”百里云合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
“那不知那个戚相家的女孩儿叫什么名字？”文帝又问。
“唔，”百里云合上了窗台，翻身而出，“应该，是叫戚百里吧。”
“戚百里。”文帝默念了遍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为什么，但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大声叫人把戚忠君传进来了。
夜深，微凉，老宰相结结实实在门口等了两刻钟，进来时身上带了些寒意。文帝犹豫了一下，决定不采用对待百里云合的开门见山，而是等戚忠君自己说。
戚忠君先行了礼，才道来来因，果然是为了燕国的事。老宰相也知道这事儿已成定局，是来跟文帝商量条件的。于是文帝顺其自然的提到了戚百里。
乍一听这个名字，老宰相都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不确定道：“皇上你说的，可是我长子戚长慕那个几年前回来的小女儿？”
见他这反应，文帝放了心，看样子正如百里云合所说，对这个女孩儿戚相根本不放在心上：“正事。其实这回燕国要个质子去，也不过是个形式，谁去都一样，要的，不过是个保证。咱们送了个人去，表达了诚意，就可以了。可是妍儿她还小，我实在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戚相素来忠君，这回却忍不住瞪大了眼看着文帝，文帝本以为事情肯定就这么定了，却听到老宰相压着怒说：“皇上，您虽是一国之君，也不能肆意摆布百姓的命运。妍公主小，难道百里就不小了吗？”
文帝有些发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到戚忠君继续说：“我戚忠君自问为官数十年来，一直忠心报国，上不愧对于我朝列代先辈，下对得起平民百姓。但我一辈子就有了两个孩子，长慕是我曾经全部的希望所在，如今他去向不明，这个小丫头就是他唯一的血脉，也是我孙辈三个孩子之一。皇上，我虽也不喜欢这个孩子，但绝不可能让她做出这种牺牲。”
夜风里，老宰相深色凛然。
“恕微臣这次，不能听令了。”
